speechless
“所以,考试怎么样了?”
“也就那样吧。”
他将堵在喉头的啤酒咽下,意外地有些苦。
居酒屋气氛正好,不用像在装潢尚好的餐厅里那样克制着音量说话。起初阿岳是提出要去餐厅的,但他恰好想喝酒,就提议了这里。
他几乎不记得这里的啤酒曽这么涩口,当看着白色泡沫滑回杯底时,他思考是否这是因为自己太久不曾惠顾的原因。
阿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想抑或是懒得拆穿他。一个问题当到了不管问几次,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时,就没有再归根究底的必要了。
律师考试。
听上去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事情,却发生了好几次。
“差不多也该到此为止了吧?”阿岳漫不经心地说道,“哥哥你根本不是那块料。”
“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风格。”
他被辣的大口喘气,盯着裹满辣椒的烤串,苦不堪言。阿岳摆出一副“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怂着肩膀轻轻摇头。
硬着头皮将特意叮嘱厨师加辣的烤串吃下去后,他有一种几乎超脱的感觉。阿岳既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也乐于看他自食恶果。买单走出居酒屋已经是接近午夜的事情了,周末的繁华大道热闹不减,几瓶啤酒下肚之后,他走路稍微有些踉跄了。
“都说了我请客不是吗?”
作为兄长他多少有些挫败。
然而阿岳毫不在意,只摆摆手说算作提前替他庆祝。
其实考试成绩早就下来了。阿岳未必不晓得。只是想要给他这个做哥哥的一个台阶下罢了。当初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第一个反对的也是阿岳。或许在阿岳看来,他这个做哥哥的不但没有起好带头作用,反而像个赌气的后辈。
“你根本没有吃几口吧?”
他抬手想拍阿岳的脑袋,被躲开了。
“所以你也不是专程来找我吃饭的吧?”
阿岳不回答,只是嘴角带笑地看着他。自己弟弟经常挂着这样不浅不淡的微笑,不同时候有着不同的意味。他的大脑被酒精冲得稍微有些迷糊,也索性不去猜阿岳原本的来意了。
“但是啊,哥哥推荐的这家店味道真的不错,经常来吗?”
“偶尔吧。”
“一个人?”
接收到他的目光,阿岳笑着把视线移开了。
有一段路他们都沉默无言,保持着能够令彼此都感觉到舒适安定的距离。他们从小街小巷一直走到灯火阑珊的繁华街道,在某个路口,阿岳停了下来。
“怎么了?”
阿岳的脸被街道中央那个大屏幕照亮。
“啊,是太一さん。”
他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而阿岳只是仰着头。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声音,被放大好几倍播放。
八神太一那张看上去被精心收拾过的脸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这条大街最为显眼的屏幕上。
他像是万千粉丝中的一个,毫无特殊性可言地被纳入同样停下脚步的他们之中。而他们带着欣赏抑或是陶醉的表情,与身边人喧哗热议着这个最近又最远的人。
他看着八神太一,只看着八神太一。八神太一也看向他,却不仅仅是他。
“哥哥你如果当时去做歌星的话,应该比太一さん更出名吧。”
阿岳是抱怀着怎样的语气与心态说出这个句话的,他无暇去思考。他唯一在想的是,究竟为何八神太一成了他再也无法碰触的存在。
素人与明星的距离?
他觉得那都要更胜一筹。
阿岳既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也没有再说话。当信号灯转绿的时候,他们无言地沿着斑马线向前。八神太一的广告也在此刻终结了,但留下的影响却涟漪般缓缓晕开。
并不是因为长久没有音讯突然得知消息太过于惊讶而内心不平。要得知八神太一的动向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上SNS查看一下就能够清楚明确地知道这位大明星接下来一年的行程,即使不可以去搜索,机场图,广告图,新闻图,都迟早会被推送到他眼前。
做歌星。他几乎从来不记得八神太一有这个天赋。
音乐教室与运动场,他同八神太一的爱好被一条不算太长的走廊隔开。八神太一从未看到过他踢足球,就像他从来没有听过八神太一唱歌。
甚至连喜欢的音乐都不曾提及,那个人似乎天生为挥洒热汗而生。
在内心里他甚至有些埋怨,想要质问八神太一为何没有实践高中时的计划。但其实他并没有立场去进行批判,因为他也走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真正令他无法平静的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普通与平凡。尽管他比普通人有着与八神太一多年超前的交往,这一切在目前看来都无足轻重了。
而阿岳的那一句‘你如果当时去做歌星的话,应该比太一さん更出名’听上去与其说是感叹,更像是提醒。
提醒他活在当下。提醒他面对现实。
“哥哥,我要结婚了。”
他要说的梗在后头,听完阿岳的话也在那份不算大的震惊中忘却自己要说什么。
阿岳的表情看上去苦不堪言,像是料到了他会作出这样的反应。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维持着错愕。明明是猜到了,也早就想过了的事情,但真的听到阿岳说出来的时候,又仿佛所有一切心理建设都无用。在现实面前,人变得不堪一击。就好比无论你经过多少次地震前的演练,到真的地动山摇的那一刻,你仍然会胆战心惊。
直到阿岳说出自己要结婚的这件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早就不是孩子了。所有他自欺欺人的、对于未来的建设也好,对于梦想的构筑也好,在这一刻统统都失去了立足之本。
“干嘛啊?”阿岳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弟弟结婚就这么令你不高兴吗?”
“不是……”
他舌头发麻,艰难地组织语句。阿岳抬手揉了揉眼睛,等着他说话。
面前的阿岳似乎变回了那个父母离婚时的小孩,需要一座除却双亲之外的堡垒。而当他仔细去看的时候,阿岳还是阿岳,早就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哭哭啼啼、盼望着与他见面的跟屁虫了。只是,他这座堡垒还确实存在着吗?
“恭喜你。”
与阿岳告别后,他去了河边。
在人工堤坝上他被风吹得清醒,偶遇了一对夫妻。
丈夫扶着看似快要生产的妻子,手为她小心地护航,两人一起慢慢地晃悠在入夜后安静的河堤。
他一直看着那对夫妻,看着他们路过自己身边,看着他们渐渐走远,看到丈夫为妻子挡开突然跑过的小孩。直到他们再也看不清。
随后他点燃一支烟,刚抽两口就开始咳嗽。这令他不免有些挫败,酒觉辣喉,烟又呛口,这些年来究竟做成了什么呢?
如果那时候没有逃避,即使现在不得不分开,也好歹不枉。他不免埋怨八神太一。但这些虚度的光阴又与他自己有关,于是他连自己也不放过。
回到家的具体时间他没有去看,中途收到阿岳说已经到家的讯息大概是10点。
窗外其他住户的灯只偶尔亮着几盏,上班族的苦痛多亏了无用的备考不用去体验。也因此他心怀愧疚,尽管自己的监护人在这方面并不曾言说什么。
作为弟弟的阿岳生活早已经步上正轨,他却始终停在原地不动。
他坐在沙发上,大脑有些混沌。太多平日里刻意回避的事情在同一时间齐齐刺激着大脑,这其中包括放在沙发角落的那个包装袋。
那里面是一盘CD,路过音像店时买回来的。结账的时候老板还不无感叹地说这位真是厉害,男女通吃。他明白对方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却仍旧在接过CD的时候内心里一颤。
曾经有许多次机会可以早就听到八神太一唱歌。到现在,既然迟早都要买,那么过去那些坚持与固执又算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CD没有得罪他,看上去却像罪魁祸首,咧着一张嘴嗤笑着他。
越是厌恶与害怕的东西,就越是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他明白司法考试是一条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坎。这跟智商或是天赋都没有关系。
他始终记得那个傍晚在学校天台与八神太一的对话,对方语气黯淡地说自己以后可能会做律师。
“为什么?”
他站在八神太一旁边,也没太去注意那时候那个人的表情。太阳慢慢地往下降,他想起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光,言辞间也掺杂了一些从喉头溢出的颤抖。
“家里人这么希望的吧。”
他想问“什么时候八神太一成为这样一个听话的优等生了啊”,又有些开不了口。情感细腻在很多时候都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他沉浸在就要别离的未雨绸缪中,很难在那个时候抽离出来去思考别的东西。比如说大学,再比如说他们始终没能够开诚布公的暧昧。
“阿和你呢?”
八神太一仰起头看他,刘海有些长了,这个角度他不是很能够看清楚八神太一的眼睛,只觉得那一边轻微弧度上扬的嘴角看上去更像是刻意的。
“我——”
“啊阿和你是要做歌手的吧,真好啊……”
八神太一打断他,反手撑在地上,语气并无羡慕,无非是苍白的敷衍与感叹,“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真好啊……”
他压抑住内心里那一股无名之火,尽量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容易被八神太一的情绪左右。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朝着与最初相反的方向发展。坦诚的人变得优柔寡断,顾虑颇多,而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似乎他们都成为了曾经的彼此。
他始终没有去动那盘 CD。
阿岳再度找上门来是为了送上请柬,尽管他不明白在物流发达的当下,为何会选择亲自上门来。
冰箱里只有拉罐啤酒,阿岳评价说看上去就很像常年单身的无为中老年。
“还不到中老年吧。”
他半开玩笑地给了阿岳一拳头。
阿岳没有躲开,吃了他一拳,然后坐下了。
“对了,婚礼——”他的弟弟直切主题,话到嘴边又稍微停顿了下,快速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接着说,“我也邀请了太一さん。”
他早就料到了,也知道这一趟阿岳并非没有目的。但是他做不出更多的反应,只能够点头表示自己接受这个决定。
“哥哥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趁此机会好好谈谈吧。”
阿岳拍了拍他肩膀,表情无害。
更早之前,他忘记到底是多久之前,他其实有过跟八神太一联系的机会。阿岳是早就知道八神太一联系方式的,倒不如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也曾经被阿岳开玩笑地说“不如我把太一さん的住址给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去揍他一顿好了,以前你们不是经常打架吗?”。与八神太一之间微妙的不对劲是谁都察觉到了的事情,只是外人很容易降之归结于“或许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吧”。若真是这样那倒好了,在感叹之余他也不太想去解释。
阿岳的早熟与洞察力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在那句玩笑之后,他们兄弟之间也再无这般相关的嬉戏了。
在更早之前,在他察觉之前,八神太一就察觉到了阿岳的洞察力。
“你知道我们这样是不行的吧?”
那时候八神太一好像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
“什么叫不行?”
面前站着的人欲言又止,佝偻着无精打采的背脊,拧在一起的眉头松开又再聚拢,瞳孔中的隐忍与无奈浓得像烈酒,整个人都仿佛褪色。
“我问你,什么才是行的?行与不行的标准又是什么?”
他不记得在得到回答之前,自己还继续说了什么。好像是极度暴躁,语言如尖刀,而八神太一不言不语,直到为了截断他的气势逼人不得不开口。
“阿岳他知道了。”
八神太一看上去是绝望而苦痛,“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还是把我当兄长来看待。”
他明白八神太一的顾虑。也许到从小到现在,阿岳仰望的其实更多不是他,而是八神太一。
曾经有很多次阿岳撞见了他和八神太一在放学后的磨蹭散步。对于从小就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稀奇,阿岳也无非是在门口等他回家而已,他们也不曾谈过什么越矩的内容。但他就是知道,自己的弟弟,从很早以前,甚至比他还早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与八神太一之间的不寻常。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阿和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八神太一,曾经以勇气与果敢吸引他的八神太一,退缩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也点了一支烟,想学着大人一样将所有的不可言喻都挤入那一缕轻烟,却被呛得咳出眼泪。
八神太一只是看着他,他却再看不见八神太一。
海风将星辰吹近,恰好就如灯火般悬于头顶。
原来不是退步了,而是一直以来都没有迈出过半步。
他看着阿岳,想说“没什么好谈的”,却连自己都骗不了了。
阿岳不动声色,他的沉默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豁免与应允。在给予他一定的思考时间之后,再自然不过地问,“太一さん为什么会去这种工作,你有想过吗?”
“为什么?”他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从很多年以前穿越而来的小小愤怒。这份怒气历经时间的消解已不如当年那么气盛了,不足以支撑他作为一个苛责与接近八神太一的借口。
逃兵罢了。不论是自己的未来抑或是悬而未决的感情,八神太一都不过是逃兵,想要逃离所有不确定与难以掌控,所以假以一个看似全新的身份聊以自慰。
“那或许并不是哥哥你所想的那样。”
阿岳并没有明确说出他的想法,此刻看来未必过于讨巧了,他觉得自己和阿岳都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阿岳根本看透了他的了然于胸,而他不过是希望能借他人之口来巩固自己的猜想而已。
宁愿抱着陈旧的回忆过活,也不愿在现实中联络见面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害怕被时间改变了。不论是他还是八神太一。
对于他来说,回忆只需要有一个真实的框架,细节全部可以填补,所以历久弥新。但是现实是一记重创,是一次不由反悔的现场直播,
这么多年,自以为是地想要靠对方更近一点。等到了最后才发现,比起最初,现在的距离更加遥远。
这埋头苦干的许多年,有那么多的默契与生命在默不作声与‘想要给你一个突然重逢的惊喜’的筹划中被消解掉,剩下的不过是只看了一半的进路推荐表,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横亘整个青春期的执拗,以及徒劳无功的最终目标。少了交谈,每一张辛苦的时刻表,每一份咬牙迈过的苦难,每一个梦回过往挣扎难眠的夜晚,都不过是虚妄。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不能够,哪怕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你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呢?
去告诉对方我想陪伴在你身旁,去知会,去大胆地说我不畏惧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去互相了解,去包容与宽慰。那一定会拥有另外一个结局不是吗?
阿岳离开前将请柬放在了桌上,那旁边放着之前从CD店买回来的CD。
你应该要听听这张CD,他的弟弟是这么说的,八神太一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八神太一了,你也不应该是。
他将CD放进CD机,就伴着那一如回忆,又有一些为了技巧而改变的声线,翻箱倒柜摸出一张邹巴巴的纸。
被揉成一团,展开的时候甚至有些数字都看不太清楚了。
他不知道这个纸团是什么时候被放进这里的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串数字。
他想听八神太一的歌,想知道他的近况,想问阿岳这个人之前唱歌到底有多烂,也想问一句最近是否安好。
如果他在责怪八神太一多年前的逃避,那么又为什么能够原谅自己这些年来的逃避呢?不是任何人令他裹足不前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与八神太一同罪。
他拨通了那个号码,而很快也有人接听了。
他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满满当当地进入他胸腔。是来自足球场的,校内天台的,街边音像店的,无处不在。他发现自己早就听过这个声音,或者说从未忘记。穿膛而入,披荆斩棘,又再度将他占领。
“喂?”
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阿和吗?”
直到听见八神太一再次呼唤他的名字。
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获得神恕的声音,与他卡在喉头的众多语句冲突而又契合在了一起。他发觉自己并不记恨八神太一,他只是不愿意跟自己的执念妥协。仿佛一旦妥协了,就意味着他也自行否决了那段感情。
他再度想起阿岳说过的话。那或许不是退缩,而是另外一种温吞的前进方式。
是专属于八神太一的,温和且安全的包围。
*好久没写,手生,难受
© 「Lost Paradise」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