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Paradise」

桥

 

“这边！”

石田大和裹得严严实实地来了。

这么说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了。无非是把那头张扬的金发压在了帽子下，顺带戴上了口罩。

在日本，后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况且，在场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出现了一个原本只会在电视和网路上才会出现的人。

“抱歉，开始很久了吗？”

他猜想解决掉公司那边的事情应该花费了不少时间，因此石田大和才没能准时赶到。一般而言，对方是个很守时的人。

“刚刚好哦。”

他安慰道，递过一瓶矿泉水——为了保护歌手的嗓子，自作主张地排除了含有糖分和添加剂的饮料。

接过水的人说了声谢谢，当下拧开就喝了。

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水味，有些好奇，之前从未闻到过。

“公司那边没关系吗？”

“嗯，反正今天也没有工作。”

预约今日行程的时候，给出的答案是不确定。虽说也只是不抱希望地一提，对方却仍然仔细检查了行程，待定。

结果是石田大和今天如约出现了在这里。很想诚恳地表现出自己的谢意，无奈四周喧闹热腾的气氛过分喧宾夺主了。

“之前说过的，你的后辈是哪一个？”

石田大和倒也不介意，坐下没多久后就进入状态了。

球场上跑动的人看上去小之又小，足球更是看都看不到。偌大的草坪上，只能够根据队员们的跑向，来确定情况。

“啊在那里，”八神太一指了指球场中的某个方向，“红棕色头发的那一个。”

石田大和没说话。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是很能够看清本宫大辅在哪里。

“我给你看照片吧。”

他摸出手机，一边瞟着球场上的动静，一边在相册里翻照片。

“抱歉。”

石田大和没忍住笑了。

“意外地很关注KOD啊。”

之前存的有关于KOD的新闻图片以及在街道上CD店外顺手照的相关照片没有删除，全部被看到了。他有些尴尬，但又觉得这没什么，反正，这也是一个粉丝应该会做的事情。

“找到了。”

他指给石田大和看，“喏，就是这个家伙。”

石田大和凝神看了好一会儿。

“啊好球！！！”
         在对方沉默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球场，冷不防因为自己后辈进了一球而照常大喊出声，吓了坐在自己身边的石田大和一跳。

他准备道歉，石田大和却毫不介意，反倒似乎对他这种不被人知的一面感到新奇。

“你的后辈，某些方面很像你。”

话题再度围绕着本宫大辅展开。

“比如？”

“头发，”石田大和注视着他的头发，“看上去都刺刺的。”

他下意识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从小就发量多，且硬，不论才洗完时有多么垂顺，干了之后又会炸回原形，久而久之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我也可以摸一下吗？”

石田大和带着好奇的眼神靠近。

“没问题。”

石田大和的手慢慢靠近。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当。平时只看这双手拨动贝斯，没想到近看是如此细致。当这只手触碰到他头发时，他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慢下来，他的视线在靠的过近的掌纹中失去焦点，却被强制性地定在了石田大和的脸上。

他们对视了。

话题早就偏离了球赛。

这气氛有些微妙。

周围确实是吵闹的，却竟然能够听得清心跳。

石田大和很快将手拿下来了。

“不过，这是护目镜吗？”

那双刚刚摸过他头发的手，指着本宫大辅架在头上的护目镜。

“嗯，是我给他的。”他回想了一下具体时间，“大概是我国中的时候吧。”

“真的假的？你以前也戴？”

又进了一球，他也没去管是敌军抑或友军。石田大和实在是比球赛有趣多了，只是他还没能察觉到有什么早已取代了足球在他心中的地位。

 “嗯。”

“想象不出来。”

他酝酿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不能颇有章法地表达出口。

“下次给你看照片好了。”

石田大和点点头，又指了指球场，他的注意力终于回归了。

比赛结束在这一天傍晚，本宫大辅所在球队胜利。

颁奖的时候那小子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虽然提前告知了对方自己会来，但他不认为那是在寻找他的踪迹。

他们顺着人潮缓缓地出场，刚才的热闹氛围还没有完全冷却下来。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谈论着刚才在球场上发生的一切，义愤填膺或是指手画脚，恨不得自己上场，仿佛这样就能多进几个球。

石田大和半低着头走，与他保持着半人的距离。中途他们被人冲散了，但是他立刻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究竟是石田大和过于耀眼，亦或是自己已经习惯了视线中有对方的存在，他尚且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个问题。

抓住石田大和手的时候，他感觉到对方片刻的挣扎。身旁的人依旧将这条通道围得水泄不通，缓慢前行。他就这样牵着那只在舞台上拨动琴弦的手。它是那么不同，指尖坚毅，掌心却温软。

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这与牵父母的手或是小光的手完全不同。是陌生的，尚未经历的，不由分说地像是要提醒他什么。

通道走到了尽头，石田大和也毫不犹豫地挣脱了。

“口罩不戴了吗？”

他被那份情绪搅得有些不安，一回头就看到石田大和取下了口罩。

“嗯，天已经黑了，不会被发现的。”

整理着头发的人有些不自在地将脸别到一个他看不到的角度，“况且，太闷了。”

对于石田大和的说辞他毫无疑虑，毕竟对方比他更懂怎么去做一个明星。

意外的是，刚没走几步，他们就被叫住了。

不是他被叫住，而是石田大和。

 “石田先生！”
         是熟悉的声线。

他的学弟，直接无视他本人，一路小跑站在了石田大和面前，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地看了好几眼，而后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八神前辈你竟然认识石田先生吗？！”
         这个后辈的恭维和吹捧他听得也不少了，此刻仍旧是飘飘然。

“那当然啰。”

本宫大辅捏着拳头，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用曾经仰望他的闪亮眼光看着石田大和。

“请问，您能给我签一个名吗？”似乎害怕石田大和拒绝，又恳切地加了一句，“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你……哦不是，我也很喜欢你!”

虚伪的家伙。

他半眯着眼睛看兴高采烈的本宫大辅。从来没有听说过好学生一乘寺贤有关注到当代乐坛新星这回事。

石田大和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老实说他有些受宠若惊，与大明星关系不错这件事情，永远要在遇到熟人的时候才能显示出百倍甚至千倍的虚荣心与优越感。

他觉得自己被捧上了天，强装镇定地朝着石田大和点头。

石田大和接过本宫大辅递过来的纸和笔。

“你的名字是？”
“我叫本宫大辅！“

石田大和熟练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大辅，球踢得不错。”

“真的吗？！”

以前就觉得本宫大辅很像大型犬了，喜好全部堆在脸上，装不来深沉，也掩饰不了任何情绪，十足的性情中人。

“真的。”

“都是太一前辈教得好！”

冷不防被拍马屁了，他在旁边配合着笑。

要紧接着立刻回到学校的本宫大辅，在拿到签名之后立刻就告辞了。

赛场外空落落的，除了他们两个，仅有几个看不清的人影还能够在不算强的光线下勉强看得清。

         “你在偷偷摸摸地干什么？”

石田大和停下脚步，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他。

他以为自己的举动不会很明显，没想到这份刻意还是被发现了。

“啊，稍微有点担心。”

石田大和望向他，挑了挑眉，“比如？”

他想石田大和真是个健忘的人，明明生日也没有过去太久，竟然已经将上次的事情忘记了。

“上一次，你生日那天，不是遇到了粉丝吗？对方还找你合影来着。”

“是，有这么一回事。”

石田大和想了想，爽快地回答了。看来不是忘记了，而且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不是还引发了热议吗？？”

他以老妈子的心态回顾道，苦口婆心。

“你在想什么啊？”

石田大和不以为然，甚至忍不住笑了，仿佛这真的是一件滑稽的事情。

“不会影响到你吗？”

“你是太看得起我了，还是太看不起大家了啊？”

他不懂。

“你又不是女生，和我在一起就算被拍到也无所谓吧？”

好像是这回事。

他有些关心则乱了。

石田大和走到他旁边，“况且，我也不是那种火到不行的大明星吧。”

他觉得石田大和有些妄自菲薄，但也终于放下心来，大胆地并排行走。

足球赛的地点其实离石田大和的住处不远，才所以他们决定步行回家。

“对了，谢谢你答应陪我看球赛，浪费了你一整天的时间。”

都快要到家了，他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有正式的道谢。

石田大和先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没过一会儿反应过来了，摆摆手。

“反正我也要休息，而且这之后，大概会很忙。”

他的思维不由自主地扩散了，想的都是这之后大概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时不时相约，竟有几分失落。

这条路他走过几回，在和石田大和熟知起来之后。

作为粉丝来讲，他或许是唯一知道石田大和住址的人，但现在他却无法因此而感到开心。他还在纠结之前石田大和所说的‘之后会很忙’这件事，想了又想，无法释怀。以至于这条路的后半段，他们都不再有什么交谈。

人真的很弱小，尤其是在思维上。

一旦被某件事情占据了空间，其余的全部无法思考。

“到了。”

石田大和背对着门，面向他。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浪费了时间，更加了解石田大和的绝佳时间。这令他不免挫败而自责，眉头也拧起来。

“今天的球赛不好吗？”

“什么？”

他不明所以。

石田大和指了指他的脸，“你的表情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不是因为这个。”

“是吗？”

石田大和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门，缓步走了进去。

“你有这样的习惯吗？”

隔着门，门内的人带着好奇的神色。

“你指什么？”

“送人回家之类的。”

他没想到会被问这样的问题，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事情本身存在的含混性，确实有那么一点会让你误会，显得僭越。

好还在石田大和好暇以整，并没有对此感到被侵犯了。

于是，他像所有粉丝渴望在偶像面前留下好印象那样作出了回答，而这个答案也确实是真实的。

“没有，这是第一次。”

 

 

         球赛已过月余。

         石田大和确实如他所说那样忙了起来。

         虽然有一段时间未能见面，但是只要打开电视机，还是能够从各种渠道了解到石田大和的相关信息，比方说KOD正在筹备全新的专辑，再比如说昨天那个采访。

         他以前从不会看这些娱乐节目，还因为选择娱乐或是体育而和小光多有争执。只是百无聊赖随意换台的间隙中不小心窥见了屏幕下方KOD的字样，不受控制地就坐下来看了。

“帮粉丝问一下，”主持人带着八卦的神色，“你戴的那条项链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他以为项链不会被注意到的，毕竟平时石田大和的装束也会戴一些莫名其妙的配饰。只是万千配饰中的一个而已，粉丝们还真是火眼晶晶。

       石田大和的想法似乎和他一样，没想到会被察觉到，手指下意识地放在了项链上，有一瞬间，仅仅是片刻，他感觉自己的眼神与屏幕里的石田大和交汇了，就好像，对方知道他会在电视机前收看这个节目一样。

       而事实或许只是由于看了某个摄像机所在的位置，但他就是莫名地，失神与亢奋。

       “是粉丝送的。”

       “你看上去很喜欢呢，”主持人不依不挠，“是有特殊意义的粉丝送的吗？”

        连他都屏住了呼吸。

        乐队里的其他人也一脸期待，但同时看上去似乎又有点担心，仿佛害怕石田大和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石田大和根本没有说话，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的确是粉丝。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算是吧。”终究还算知道自己是个偶像，石田大和略一思忖后又补了一句，“每个粉丝对我来说，都是有特殊意义的。”

       这个答案无可厚非，他也知道未必出自答题人的本意。但还是，有一点失望。

       原本他以为，自己或许是有些特别的。但这种特别，实在是过于广泛而普通了。

   “那么最近有什么忙里偷闲的事情吗？”

         主持人继续提问。

“买了香水，”石田大和眨了眨眼睛，补充道，“在买之前做了很多功课。”

不由自主地，他鼻尖似乎又嗅到了足球赛那天的味道。与他一屏之隔的石田大和，似乎如同初次见面那样，目光穿透一切，直直向他。

那股香味挥之不去，明明是不存在的，却好似突然间有了实体，拼命往他心里钻，要生根落地，发芽生长。

他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侵略性，是他所陌生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对于他的影响，渐渐变得巨而显。

他开始无规律地发呆，在课堂上，饭桌前，做作业的途中，或是极短的小憩里。他不由自主地要去幻想，在或许可能的平行时空中，石田大和与他一同度过成长年岁会是怎样的。他们会都爱上足球吗？还是喋喋不休有争吵。会喜欢上同一个人吗？在情人节孩子气地对比谁收到的巧克力多。

这些毫无根据的幻想充斥着他的生活，让他时而飘飘然时而失落。他想得越多，就越是扼腕他缺席了石田大和的成长经历。

在成为KOD之前的石田大和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自诩的了解石田大和，不过是比别的陌生人多了途径与时间罢了，但凡换作任何其他一人，结果都是这样。

他发现自己变得斤斤计较，变得患得患失。而他是八神太一，无畏无惧，是连膝盖摔出血也能准确将球踢入球框的人，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愿去思考其他的可能，就好像，一旦去思考了，他就会失去自己的独特性一样。

当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盯着手机通讯录那个名为‘YAMATO’的名字的时间也越发长了。有一天，当他又因此走神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他没想过石田大和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稍微有些惊讶，还有些被抓个正着的心虚。

“有首歌要给你听。”

石田大和直接切入正题，他还什么都没说，那边就响起了音乐声。

是口琴的声音。

他几乎从不知道石田大和除了贝斯还会吹口琴。

“是新歌吗？”

不算长，仅是一小段，大概一分钟的样子。

那边很安静，他猜对方这个时候应该还在练习室。时钟走向午夜十二时，近来思虑过多，连他都变得失眠了。

仿佛刚刚还被当做失眠原因的‘想太多’突然间成为连接他与石田大和的桥，至少是这一刻。如果他像平时那样按时睡觉，今夜或许就会错过这个电话。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因可以是果，果也是因，没有什么绝对。

“嗯，筹备中的新歌，不过目前还没有填词。”

“给我听没关系？”

似乎完全没有觉得这样有不妥，石田大和直接避开了他的提问。

“你觉得怎么样？”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

是一贯的刚中有柔曲风，中性的调子刚好能够吸引不同品味的听众。当然最为令他惊喜的还是这首曲子是由口琴吹出来的——以往他从未听过，因此也更加新奇。

“我觉得很好啊。”

石田大和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怎么？”

“没什么。”

他听不出对方的语气有什么特别意义，只是意外地轻快，带着些无奈。

“你也知道说不好的话会有什么下场吧。”

“有什么下场？”

他是真不知道。

“算了，”石田大和话锋一转，“你就不会说我不好的话。”

“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想都没想，心直口快。

对方沉默了。

“不，我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你的粉丝，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石田大和与他之间的紧张气氛却并没有因为这番解释而有所缓解。

“你生气了？”

石田大和没有说话。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我没有生气。”石田大和笑了，“你太相信我了。”

他笨拙的解释与道歉得到了接受，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有所舒缓。

他享受与石田大和偶尔的打趣，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关系的亲疏好坏。

他曾经在KOD的网站匿名留过言。

那时候KOD刚小有名气，发行了第一张正规专辑。网站也慢慢地建立起来，访问量一天比一天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言，说成员们空闲的时候会来这个网站，随机回复留言，他也信了。

一段文字点击发送过后，他的心情像是等待成绩公布那样，怀着期待，又有点不确定。

失望。

是一轮又一轮抽选留言失败之后的感受。

不甘心，特别是看到别的人得到了回复，不愿意相信自己竟不是特殊的，在内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你只是没有那么幸运而已。

在喜欢KOD的成千上万个人当中，他与石田大和对视过，谁又能说其他人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以此作为他特殊的理由是多么牵强，这一点直到那时才想明白。

而他又确实是特殊的，因为他与石田大和认识了。

他从当时的低谷爬到了顶峰，他已经不再羡慕与嫉妒那些被回复留言的人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这首歌还有别人听过吗？”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用意，石田大和纵容地很快笑出了声。

“你，还有——”石田大和刻意放慢语速，“我。”

 

 

 

获得进入公司的资格其实是不久之前的事，也去过几次找石田大和。

偶尔一次陪小光和自家妈妈逛街的时候，叫嚣着‘我又没有要买的东西’的他，最后偷偷买了一个口琴。

或许是那天打电话时获得的灵感，脑补着石田大和用他送的口琴吹奏，几乎立刻他就付款了。

在电梯里时遇到了KOD的吉他手，关系半熟半疏，因此有些尴尬。

“打扰一下。”

出电梯后他叫住了对方，“请问阿和在第一练习室吗？”

吉他手看上去有些惊讶，露出不太好形容的笑反问，“你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吧？”

         “提前确认一下，”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因为这是个惊喜。”

         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后，他谢过吉他手就朝第一练习室去了。

         他到的时候石田大和正在录音间里，看脸上的表情，似乎对自己的表现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冷着脸，像不认识之前那个看上去让人难以接近的家伙，倒是符合公司给的人设。长久以来，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忘却那样的石田大和了。

         他有些不忍打扰，想把东西放下后就离开。没想到在这个念头油然而出之后，他被发现了。

         石田大和取下耳机，走出录音间。

         “你怎么来了？”

         石田大和有些惊讶，脸上的表情乱七八糟，似乎根本没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造访。

“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他把礼品袋递了过去。

石田大和带着疑惑的表情接过，往里看了一眼之后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他，“要送给我吗？”

“当然是给你的啊。”

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石田大和把口琴从袋子里拿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试吹，却被打扰了。

“你等我一下。”

石田大和跟着工作人员离开了，手机却放在桌上。他本来想拿着追过去，却在偶然间萌发出一个想法。

他摸出自己的手机，在通讯里找到石田大和的号码，拨打过去。手机在桌上亮屏，没多久就暗了下去。

石田大和很快回来了。

“对了，等下我们要去吃饭，一起吗？”

他觉得石田大和像旋涡，要把他不断搅乱，撕裂，破坏。他明白这是自己刚才那个无意义举动的后遗症，但这个后果他必须要自己承担。

是谁又告诉过他，他们两个人是朋友呢？

“不了，我等下还要回去做作业。”

石田大和露出遗憾的神色，但也没有继续劝慰，走到桌子边拿起自己的手机。

“你打过我的电话吗？”

他佯装不知地摸出手机查看，“啊，或许是不小心按到了吧？”

石田大和不疑有他。

 

         

“哥，我叫你很多声了。”

神游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小光站在他旁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哦，啊！”他吓了跳，强装冷静，“哦，抱歉，走神了。”

“你最近经常走神哦。”

“是……是吗？”

他顾左右而言他地逃避着自己妹妹关切的眼神，深觉自己近来兄长失格，像是这样走神被发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难怪小光会那样看着他。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今天是阿和他们新曲发布会啊，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小光无奈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会忘记。

“对，我记得……”

他有些心虚，更多的是心烦。一件不断在脑海重复的事情竟然也可以忘记，况且，还是这件事情还是他所看重的。

“那我们走吧？”

他在原地没动。

小光刚走两步也停下来，眼中带着疑色。

“今天……”他犹豫再三，还是编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的借口，“今天学校里有些事情，所以我就不去了。”

小光欲言又止，无奈的表情始终没有消散。即使不去看，他也能知道对方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叫失望的神色，这让他更加畏惧与小光的眼神交汇。

他不想去。

尽管这是曾经他期待多时的。

他幻想过很多次那首曲子最终完成的模样。他会坐在舞台下，与石田大和的眼神相汇。这是一种仪式，只在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开始于草长莺飞的初次见面，又在此后的断续的联系中被不断地加强。

但是今夜的他，却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去践行那个仪式，虽然这仅是他单方面的考量。他心里有一个梗，这个梗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是吗？那我先走了哦？”

小光试探着问，似乎期待他能够改变主意。

“嗯，麻烦帮我道个歉。”

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浅淡叹息，随后小光不再多言。在走出他房间前，停下了脚步，“哥，你知道自己很不会撒谎吗？”

类似的话石田大和也说过，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脸上鄙夷的神色。

         ‘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对方大概是这样说的。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至少坦荡。但是此刻他觉得这是他与生俱来某些基因缺失的表现，让他在很多时候无所遁形，横冲直闯，满身疮痍。

         而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内心满是抑郁与难受，以及在妹妹面前表现失常的懊悔，占据最大的仍旧是石田大和。

          他不断地回想起那一天拨打电话后，在石田大和手机屏幕上跳跃的一串数字。

明明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也这样存过某人或某些人的联系方式。但当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除了失落他再感觉不到其他。

他曾在石田大和给予的特权下被捧至顶点，却最终从那里落下。

八神太一，或是八神都好，仅仅是数字。冰冷的，看不出任何情感走向的，难以被记忆的，不被赋予名字的，数字。

多重数字的组合成千上万，而他却不过仅是其中的一种，随时可以被取代。

没有打过那个电话就好了。

他止不住这样想。想他自以为是和石田大和的关系很好，想他觉得他们或许是朋友，想他那些擅定自己特别的错觉，想他一厢情愿。其实到头来，他不过恰好认识了石田大和，而原因也只是小光恰好认识高石岳，石田大和是高石岳的哥哥罢了。

是手机铃声打破了他的自我厌恶。石田大和打来的。原本他不太想接这个电话，他太过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了。而这个电话在停止响动几秒之后，又再度响了起来。

他仿佛都能够想见此刻石田大和脸上的表情，和生气时特有的语气。

做了心理建设之后，他按下接听键。

“我以为你肯定会来的。”

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却并不像在兴师问罪，没有因为他迟接电话而生气，倒不如说语气中带着些许失落。

“抱歉，学校里有些事情。”

“小光已经告诉我了，”石田大和语气平稳，接着有些关切的问，“已经都处理好了吗？”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使看破了他拙劣的谎言，小光也依旧为他顾足了面子。

“嗯，已经没关系了。”

“那就好。”

石田大和那边很安静，偶尔有开门关门，和小声打招呼的声音。他想那或许是在现场的后台。

今天KOD唱了什么歌呢？石田大和是怎样的造型？现场去了多少人呢？那双湛蓝的眼睛有没有在人群中寻找缺席的他。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后悔没有去到现场，只是之前一直回避着去思考，现在连在脑海中拼凑画面的材料都没有。

“你应该来的，”石田大和不无遗憾地说，“那首歌我已经完成了。”

在所有懊悔里面，这一点是最令他痛感深刻的。他猜不到石田大和会为那首曲子补上什么样的词，他好奇，但是是他自己放弃了聆听的机会。而这份遗憾，经由石田大和的口说出来，更加火上浇油，令他连自我安慰的余裕都没有了。

“算什么呢？”

“什么？”

“到底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那边没有声音了。他想石田大和或许被他这个问题惊到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猝不及防地发问，在同时沉默的罅隙里，他将缓缓而至的后悔强制替代为连珠炮地问题。

“你在节目里说，项链是一个粉丝送的不是吗？”

石田大和没有回答，本来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

“可是，又有哪一个粉丝会因为没有去现场而被亲自诘问呢？”

被在意着——破例与他过生日，告诉他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让他拥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答应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使他成为第一个听众……又被疏远着。

在这个时候，他被所有自认为的不公平淹没了，他的心里只有因为这份不平而产生的自怜，自作多情，自我怀疑。

他已经想不起那些他们之间愉快的事情，却仍旧希望得到一个笃定的回答。不论这个答案是好的或是坏的，他只想要脚踏实地，尘埃落定。

“你希望是什么？”

 

 

 

 

“你的手机在响哦。”

“帮我看看是谁。”

是一串数字。

小光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说那是高石岳。

他很好奇。

“你怎么知道是阿岳？”

“因为我记得他的号码啊。”

似乎对于他的问题感到惊讶，小光反问道，“哥哥你也是吧，能够一眼就认出妈妈的电话号码不是吗？”

他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这个一切都被命名的时代，记住一串数字比记住一个名字花费的时间与心力要多上多少呢。

         若是要他此刻默念出石田大和的电话号码，他一定做不到。而石田大和却可以在看到自己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提示时，根据那一串数字，立刻认出是他。

         ‘追星是会产生真情实感的’，忘记什么时候小光这样讲过。

         明星是活生生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抓住喜欢他的人的心，而粉丝也会因为这些举动产生相应的情感反馈。

         “不过，如果我喜欢的名字是女性的话，那大概不会吧？”

         当被问到‘不论喜欢哪个明星都是这样吗’时，小光思考了下，是这样回答他的。

         “哥，你和阿和怎么了吗？”

         “没、没怎么。”

         新曲发布之后KOD势头大盛，随便一个电视台又在播放相关采访。石田大和坐在正中间，依然那么好看。脖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饰品也没带。

         他感到自己被抛弃了。一同而来的还有厚重的失落感，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曾有过，就是最初在KOD论坛留言，满怀着希望能够得到回复，甚至连回复内容都已经梦见过了，却全部落空。

         他明白自己已经从顶点坠至深渊，他在梦里回到第一次与石田大和相见的台场路演。他紧紧地盯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却始终没能够得到回馈。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而他也终于察觉到，自己追星与小光的不同。

         

         

 

         “我想，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电话那边的人不说话。

         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

         这句话之前，他们两人都没有开口。他想或许对方在等他一个道歉，却被突然的告白堵得连生气和嘲讽的话都说不出。

         这不是他原本想说的话，却成了回答石田大和那个问题的答案。

         卡在喉咙中的‘抱歉’，被长时间的沉默消磨殆尽，一张口却迫不及待吐出了内心真实想法——连他自己在说话前都不敢确定的真实想法。

         在拨打电话前他很害怕。

怕自己已经将本就不富足密切的联系断绝。这座驾到一半的桥是那样脆弱与险峻丛生，他踉跄着，只毫厘之差就落入深渊。

他们好些天没有联系。石田大和是发问的人，有理由沉默。而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想要的位置，也害怕自己的答案令人失望。

需要考量得太多了，连假期作业和考试都不曾让他这么艰难与孤立无援，这一次没有慷慨解囊的同学给他答案抄，也无前例可循。

追星追出真情实感，是他自己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阿和，你还在吗？”

         石田大和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呼吸的声音却大了些，仿佛为了令他安心似的。

         打好的腹稿从这通对话一开始就宣布了阵亡，他向来不是迂回的人，拐弯抹角的试探也最好省去了，这番告白来得突然，连措辞他都还没想好。他觉得自己可能操之过急了，应该做一些铺垫，况且，他还欠石田大和一个道歉。

         “之前的新曲发布会我没有来，抱歉。”

         石田大和好像应了一声，也可能是他听错了。但这让他多少有了些鼓动，不至于像是独角戏。

         “还有，我撒谎了。”

         石田大和未必不知道他在撒谎，却始终没有拆穿，只是不无遗憾，为那份失之交臂的共同见证。

         此后他去听了那首歌，与单纯口琴吹奏不同，曲子被点缀得很惊艳。看了采访他才知道石田大和坚持使用了亲自吹奏的口琴声作为铺垫，也赋予了这首歌特殊的意义。也因此他更加责怪自己的意气用事。

         “你还真是大胆啊。”

         石田大和猝不及防地开口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复的时候。只是对方的语气，仿佛好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一时判别不出那是生气，惊讶，厌恶抑或其他。

         “你说的可能，是什么意思？”

         “我……”

         那是一种不确定，一个缓冲，或是一个看似恰好能够欺骗自己的借口。他说不清楚，也没办法说服石田大和。

         “你是在告白吗？”石田大和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苦笑，“还是只是费劲脑筋在找话题？”

          他急于想要解释清楚，但口齿不灵。石田大和体谅他的口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足他时间将想要说的词句串联起来。

         “之前你问我，我希望我们之间是怎么样的关系。最初，我没有想过能够认识你，至今都还是觉得我们的相识很不可思议。渐渐地我们熟悉起来，变得很像是朋友，我很庆幸，如果能成为你的朋友的话。但是就在刚才，在你接起电话的那一刻，我的想法又变了。”

         变得不依不挠，变得得寸进尺，变得想让真情实感更加地真情实感。

         “变成了什么？”

         石田大和被他吊足了胃口，一直安静聆听的状态也被打破。因为这一声发问，给足了他继续下去的勇气。原本他以为这通电话会被无情轧断，毕竟看上去石田大和实在没有必要听他的胡言乱语。

         这会儿电话那边一点杂音也没有了，整个后台似乎仅剩下石田大和。狂欢后的宁静总是显得比平常要更加极致一点，要不是呼吸声，他几乎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了。

         “那大概就是喜欢吧？”

         入夜之后灯火阑珊，他脑内的喧哗也跟着沉淀，身心均平静下来，头脑也变得清晰。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内容跳脱了普通认知，他尚且还不敢确认。

         “大概？”

         石田大和微愠，语气中有责备与讽刺的意味，好像认为他态度不认真，也或许觉得他婆婆妈妈，连喜欢与否都说不清楚。

         他也想要杀伐果断，但石田大和又不是足球，能够令他毫不犹豫地踢向得分点。这一瓢救命之水，在他心间装得满满，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否则很快就会因为他的惯性大意撒得一滴不剩。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追过星……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对你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我很苦恼。”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初次表白是在毫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更没有想过对方的性别是根本未曾纳入队列的。

         石田大和为他的人生开了不只一个先例，耀武扬威地在他世界堂皇而入，再一把火，将他的常识与初始设置烧得寸草不生。

“抱歉阿和，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来确定吗？”

他听见一声清浅叹息，轻飘飘的，像是有尾巴，摇摇晃晃着窜进他耳朵。

接着，石田大和给了他答复。

         “好吧，就如你所愿。”那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苦恼，仿佛早已预料到此，甚至很开心，“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