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前传
明日的花
“是小光啊…”
他回头看到是我,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又因为或许怀有别的期待,所以还带着些许失落。
“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他旁边坐下。傍晚的海鸥发出一种听上去极为凄厉的鸣叫,精疲力尽地飞过红得仿佛滴血的夕阳。
“妈呢?”
他问我。
我整理了下裙子,用它将小腿也包住。
这时的他,看上去是沧桑而疲惫的。我几乎不记得他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积极向上,充满激情,像朝阳。
而朝阳也总是会落下的。
“已经睡着了哦。”
那边的夕阳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还能够看见。
我们假装平和地聊天,恰到好处地避开雷区。像小心翼翼排雷的年轻士兵,却仍旧可能因为一个不小心触到引线。
“是吗……”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有更多的话好说。
我们彼此都知道世上大多事情的发生总是没办法粉饰其存在,即使再心照不宣,它仍旧是个暂时被掩埋起来的,我们都知道在哪里的地雷。
“回去吧。”
我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他没动。荡我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时,他仍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
那个背影即使有落日余晖与路灯的烘托,看上去也黑乎乎的,像是快要与即将到来的夜融为一体的哀戚与落寞。
“哥。”
我稍微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他在望天空。
后颈有些过长的头发刺刺地戳进衣领里。
“阿和那家伙,一定也不太好过吧。”
像我之前提过的那样,地雷就是地雷,始终会炸开的。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他的事吗?!”
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是就在不久前还歇斯底里,记忆中总是温柔的母亲的崩溃。
“那是比家人还重要的事情吗?!”
他的背影肉眼可见地怔住了,头埋进臂弯里,像已经落入海岸线的太阳。
“哥哥?”
意识到说话有些过分的我轻声叫了他,面对着他的方向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对不起小光,”他的声音像是被乌云罩住的太阳,“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哥哥。”
这个我出生成长的空间变得与从前有些不同。
每个人都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最大限度地避免提及那件事情,尽责尽责地扮演好自己一直以来的角色。
问候,关怀。上班,回家。
差一点我就真的以为什么都不曾改变过了。
他依旧是那个好哥哥,尽管他自己或许不再这么认为。偶尔撞见他的视线,那双一往无前的眼睛都突然变得小心闪躲。
他开始心不在焉。
依然看他爱的球赛,从天明到深夜。眼睛也没有从屏幕上移开,坐得端直。
只是他不再因为失球或者进球而抑制不住地大喊,也不再发自内心地欢呼。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早就不在这个家里。所有我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视觉残留下的影像。我每日每日与他进行着严格遵守规则的一问一答,仿佛多一个字或少一个字都算破格,以此来规避着不必要的争论与摩擦。
直到有一个电话打过来。
最初我并不知晓有关于这个电话的事情。父母因为某些原因回了奶奶家,按理来说向工作单位告假的他应该待在家里的。
可是屋内却空无一人。
中午用过的餐具还泡在洗碗槽内,某些顽固的橙色污渍伏在水面上。白瓷的盘面浸在不完全清透的水中,洗涤剂细密的泡散去,只留下些许贴在槽沿。
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他。
家居服胡乱地扔在沙发上,还有看上去像是准备午睡的毯子。拨通电话后手机铃声是在毯子下发出闷响的,看到通话记录时我大概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我有讲过我们和石田大和的事情吗?
我们家住在台场一栋再普通不过的高层公寓里,日本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建筑。阳台彼此连通着,中间像仅隔着一堵墙,与邻居的关系却并不因此而有多么亲近。面朝着彩虹大桥,也能够看到那架摩天轮。放眼望去不管是车辆还是行人,都小的如同蚂蚁。
似乎是作为吸引住客的筹码,开发商在楼下一个不算大面积的空地里安装了秋千沙坑,滑梯还有座椅。
我和我哥小时候等父母下班回家前会在这一块空地里玩耍。现在想来那真的是极其简陋的游乐项目。秋千因为年久失修坏掉了,沙地也结成块。这个时代的小孩拥有更科学与现代的玩法,但是那时候我是确然感到快乐的。
他和石田大和第一次见面,就朝着彼此的脸上毫不留情地扔了一把沙。
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他三年级。在被糊一脸泥土味之前,他是这一带的孩子王。
然而石田大和并不住在这里。尽管他嘴上念叨着要报仇,这件事情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石田大和有一个弟弟,父母离婚后,为了方便自己在富士电视台工作的父亲和日常起居,石田大和成为了我们的校友。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就我看来,甚至找不大任何的共同点。
或许仍旧记得小时候的那一次针锋相对,所以在此后的日子里,尽管又升上了同一个中学和高中,他们也继续保持着视对方为仇敌的状态。
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尽管依然吵架,毫无疑问这并不会破坏他们的友谊。
他们就这样发展成为与彼此相异的人,在同时又吸引着不同女生的目光。甚至会在白色情人节攀比谁收到的巧克力和情书比较多,令我和五年级时搬来台场的高石岳苦恼不已。
我们从小学时就在一起。曾一同度过的十几年时光,我也从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更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直到八神太一,我哥哥,他沉着冷静地提出时,我才跟着一同震惊的父母,继续一同生气和无法置信。
我喜欢上同性了。
他是这样说的。
晚上大概十点左右的时候,我听见门锁响了。
原本在沙发上假寐的我不知何时竟睡着了,因为门的响动而突然惊醒。
玄关那里不大不小的响动持续了大概十几秒,之后是走路的脚步声。我猜想他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我,所以脚步声放轻了。
我没有睁开眼睛。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我甚至能够脑补出他将腿高高抬起,又抿着嘴唇轻轻放下的画面。
在经过我时,脚步声停止了。
他或许在看着我,因为我仿佛能够听见及其细微的呼吸声,缓慢沉稳地传进我的耳内。也不知道我拙劣的演技有没有立刻漏了陷,总之这之后不久,脚步声再度响起了。
朝着他房间的方向。
直到他升上大学,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屋内。
听到房间门打开的声音时,我不由得开始想,刚才那一段仿佛静止的时间里,看着我的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陡然炸开了他在海边说的话。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哥哥。’
“你答应过妈不再见他的吧?”
原本打算径直走进房间的他,听到我的声音时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他僵直在门口,不知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发声吓到了,还是因为我说话的内容沉思。
他没有转过身,我也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
这一段非常近的距离里,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是如此地遥远。
身体里流淌着同一注血液的我们,在这个夜晚,甚至不愿意主动朝着对方迈出一步,用尽骨子里的执拗与倔强,似乎渴望由此来扭转一些什么。
“你刚才——”
在一口气说完内心的不满前,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他静止不动的背影让我有些害怕。
我拿不准到底是用柔和的方式亦或是强硬的手段才能够让他从那段令全家都痛苦的感情中回头,才所以步步为营,像个工于心计的人,却要以此等丑陋的面容面对自己最爱的人。
“你去见他了吧?”
他稍稍有了反应。脸朝着我的方向转动了些许。我能够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他绷紧的下颚线。即使他什么也没说,那个背影也逐渐透露出疲惫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都处于精疲力尽的临界点。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将松散之后扫着眼睛的头发拨到耳后。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是在审问犯人。我极其厌恶却又逃离不出这样的怪圈。
“他还好吗?”我接连不断地说话,“已经意识到给你还有我们带来的麻烦了?我猜没有吧,不然他也不会打电话过来找你了,哥,你——”
“小光。”
他打断了我。
从他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中,我看到了如同雪花一样慢慢堆积起来的痛苦与无奈。这些雪花并不因为温度而融化,反而越来越多。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
“晚安。”
当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那一扇门背后时,我才意识到,我一切恶毒的发言都不过源自一个理由。
我太害怕他消失了。不论是以哪一种方式。
他践行了约定。
最初发现他不在家时,我会担心地四处寻找。即使在脑海中会产生他又偷偷去见石田大和的想法,另外一些空穴来风的奇怪臆想会占更多数。
直到我在海边发现他。
他好像热衷于独自一人坐在海边。任裤脚被海水濡湿,染一身腥味,脚趾让粗糙的砾石摩擦得出现细小伤痕。
对于我的呼喊他反应总是很慢,有时候像是没听到,有时候也仅仅是看我一眼。
这并不是在刻意针对我,我明白。
像是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样,他大概也不晓得应该怎样权衡好亲情与爱情吧。
我联系了高石岳。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好像连同十几年来的交情一同断掉了。
接电话时发现是我打来的他有些惊讶,但仍旧是应下了我的请求。
见面时我们两人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说话。
在不经意间我瞥见他眼下的青黑,看样子最近也相当疲惫。
仿佛在刻意避免提到双方的哥哥,我们绕着圈子谈话。又因为彼此都抱着目的,所以焦急全都写在脸上。
“太一さん最近还好吗?”
大概是厌倦了这样的交流方式,高石岳率先一步进入了正题。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在喝红茶,稍微被烫到了嘴角,有些吃痛地点了点头,想必表情不是很好。
“是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埋下了头。
再度沉默的状况让我不由得想,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又到底想要从高石岳的口中听到些什么话呢?
对于自己哥哥行为的忏悔与道歉?还是站在我同一阵线所表现出的痛苦与无解?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让我看到。
他只是,仿佛一个恰好认识石田大和和八神太一的人一样,询问着他们的近况,像局外人一般例行公事。
我立刻就感觉到,即使在这件事情里,我们休戚相关,他却与我承担着完全不一样重量的痛苦。这令我生气。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如此你却纵容这种事情的发生…”
高石岳猛地抬起头,似乎还没从我的话中整理出一个头绪。
红茶里搅散的牛奶渐渐将原本的颜色覆盖住了,以一种清澈与浑浊并存的状态,慢慢向上冒着烟。
“小光……”
他尝试着想要安抚我的情绪。
“不仅如此,你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么你呢?”高石岳开始毫不留情地还击,他冷静沉着,“一直以来都被太一さん照顾着的你,哪怕一秒钟,主动去了解过他吗?”
他又让我无话可说了。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总是能够轻松地做到。似乎他天生对于语言就有着独特的驾驭能力,可以三言两语地戳中人的要害。
他好像一直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以他似乎永远微笑着的那双眼睛。
而我呢?
“如果这件事我有错的话,那么你和我同罪。”
因为我们都曾抱有同样的侥幸。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
高石岳买过单后就先行离开了。
我坐在座位上,红茶冷得像是三月下的雨,寒冷透过杯壁漏出来,像长了翅膀一样往我内里飞。
站在橱窗廊檐下等雨小一些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没有撑伞,棕色的头发打湿贴在脸上。雨水湿透他的T恤,于是他瘦削的肩胛骨就显露了出来。
他就在斑马线旁边,驼着背,极累的模样。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但他好像丝毫也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
行人与车辆印在车窗上,碾过他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脸。
他看上去是那样地单薄与无力。
我回家后没有看到他,直到洗完澡出来时,才碰见了恰好在关门的他。
他浑身都湿透了,水渍在他脚下扩散。
“忘记带伞了,”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等会就把这里打扫干净。”
他好像不太敢看我的眼睛,准备饶过我。
“哥哥先去洗澡吧。”
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我会拉住他。
“可是……”
“我来打扫就好了。”
他被我推进了浴室,脸上露出又无奈又宠溺的表情。
这是我最熟悉的表情,陪伴了我许多年。
高石岳说的没错,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所知道的,不过仅仅是那个永远站在我面前保护我的巨大身影罢了。
我只是一味地仰仗与依靠,从未去想过这轮太阳也有孱弱降落的时刻。
浴室里接连不断地传来水声,我蜷缩在沙发上想了很多。
直到他出来看到一言不发我时,默默地坐在了离我有些距离的地方。
“小光,”他轻声叫我名字,“到这里来。”
仅仅是看了他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泪意了。
他软趴趴贴在头上的头发,又令我想起下午时那个孤立无援的他。
我快步走到他旁边坐下,他揽过我的肩膀,让我靠上去。
这令我有了安全感。
“我今天去见了阿岳。”
他用自己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像小时候照顾发高烧的我那样轻轻拍着我的头。
“是吗?”他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波澜,“你们聊了什么?”
在斑马线旁边那个被雨水淋湿、穿着单薄白色T恤的他,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没什么。”
客厅里安静下来,雨却一直冲刷着玻璃,似乎想要把什么冲走。
“抱歉小光。”
他这么说,然后就再没有说其他了。
我好像知道下一句他会说什么,只是摇着头往他怀里钻了钻。
我以为自己羽翼已丰,没想到却仍旧要靠着他才能够活下去。哪怕真正需要被安慰的人是他,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成为我的壁障。
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要一个完美的哥哥。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八神太一。
开稿日竟在四月……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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