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Paradise」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从你经过那条街】DA/辅贤 完结

  


修改完之后放上来了。

BGM是キセキ,不过虾米上没有找到GReeeeN的版本TUT

私觉得这首歌其实挺适合这文的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中篇,算作写辅贤来最长,也是最温馨的故事了吧

很多人觉得将他们写得很虐恋情深,认为他们是一对甜CP

我不否认,即使有个官方的结局摆在那里

同人就是要让自己喜欢的CP去做在TV里未曾做过的事情

大概是这么个说法

我有自己的想法

比起浪漫主义来我可能更偏向现实主义

将他们放在现实里的话,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若是把这些故事写出来,能够稍微贴近现实情况一些地话,是不是就能够让他们的存在显得更加真实一些?

我不认为自己写的都是BE,因为很多故事我并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结局。

在此后开始的时间里,他们还会经历很多,将目前的困境改变,突破重重关卡在一起幸福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BE或者HE,完全在看客的想法中

对于我来讲,HE和BE实际上并未太大的差别

这个故事是我少有的HE结尾

发生在夏天,结尾就在这样的冬天

记忆里第一次这个季节的故事还是很久前的降赤,感谢那篇为我做了铺垫,在我长时间写BE的情况下还能够写出HE

本来打算在今年出本的,种种原因不得不……若是有人喜欢它,希望它实体化的话,我大概会写一个两人大学的番外加进去出个本【只是先放话

非常感谢一直以来容忍我将辅贤拆得七零八碎的人们。谢谢你们接受我的CP观。谢谢你们爱着他们。

接下来也会继续写他们的,写更多可能,更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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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贤,手机在响哦。”

母亲从他的房间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扫帚。站在客厅里的他仅仅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抵触地将视线移开了。

“之前好像也响过吧?”

母亲走过来,“不用管也没关系吗?”

周末。

几天前已立秋,日本从夏天进入了秋季。天气却没有因此而凉快一星半点,仍旧火伞高张,令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蒸笼。

蝉鸣也不断,时时凄鸣。放眼望去连地面,都像被蒸得融化了一般。

他有些低烧,在秋老虎来袭的时候身心都燥到了一块去,像被炙烤着的沙漠,一丁点清凉也无,热得丝毫不留情面。

即使穿着轻薄的T恤和短裤,手里拿着冰镇的汽水,细密的汗也不断的沁着,贴在后颈处。头发以不快不慢地速度长了起来,部分刚好戳在脖子上,成为令人难受的原因之一。

“没关系。”

回答了母亲之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好歹立秋过后多少有了凉风,虽说只是吝啬的一小点,甚至连窗帘都不怎么吹得起来,至少站在窗户前面能够凉快一些。

不用去看手机也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除此之外邮件箱还有许多封未回复的邮件。

他将手机翻了个面,趴在桌上假寐。

表面上看来,对于本宫大辅的一举一动他表现得丝毫不在乎,但实际上每一封邮件他都已经看过了。

在赌什么气他也不清楚。

现在看来更加师出无名,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明明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

本宫大辅令他心神不灵。在这一段他单方面断了联系的时日之中。

对方看起来丝毫不明白他之所以会这么做的理由,仍旧孜孜不倦地发来邮件。他为本宫大辅的毫不自知而觉得气愤,又为自己的斤斤计较而感到有愧。

说到底,本宫大辅又到底了解他些什么呢?将一切包裹严实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他从没发觉自己原本是这样纠结的一个人,浑身毫无力气,也毫无干劲。

盛装果汁的水杯壁上浸出了水珠,从冰箱里拿出时的冷气看起来已经完全散尽了,橙色的液体看起来毫无吸引力,气泡都不再升腾,静止了一般。

他拿起来喝一口,立刻被呛到了。陌生的口感令他无法适应。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温度计。

检验结果似乎令她不算满意,叮嘱接踵而来。

“还有些低烧哦。暂且不要出门了吧,现在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他的确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其他,顺从地将被子拉到肩膀的位置。哔声之后空调的制冷声成为这个静谧午后唯一的噪音,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将他唤醒的是手机的震动。睁开眼后他才发现它几乎快要坠到地上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头枕在手上的。脸侧有有几个红色的印子,摸上去滑而微烫。

本宫大辅真是一个不懂得放弃的人。

当他看到手机桌面上这四个跳动的字时,他产生了这样一种又无奈,又窃喜的感觉。

说起来很奇怪,但若是不能够收到那个人的邮件的话,说不定所谓的友谊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向来是一个不懂得去争取的人。

小学时的班级委员。仅有一个名额的竞赛。想要的东西。还有父母的爱。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有一种类似于宿命论的情结。强求来的总是不如人意的,也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因为有自己的执念,所以越来越边缘化。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所寻求的是一个理想世界。这个世界如同乌托邦只存于理念之中。

因循旧例地打开邮件箱,长时间没有返信令它看起来更像是本宫大辅的自言自语。

邮件内容很短,一眼就可以看完。他看了几次,甚至不由自主地将手机拿得离眼睛更近了些。

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小弧度地滑动,又将收到过的本宫大辅的来件看了一遍。他发现自己并不生气,他只是不择手段地想要证明一件事而已。

“妈,”他抓起手机跑出自己的房间,“我出去一下。”

正在打扫客厅的母亲只能够看到他迅速掠过的背影,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交代。于此同时,他尚未关上门的房间里,窗帘正被风掀起来。

 

 

公寓对面的那条街。

第一次和本宫大辅相遇的地方。

他知道只要走过这个拐角,隔着人行道就能够看到那个人。但是他却有着一些连自己都不懂的犹豫。如同手中捏着一个瘪瘪的气球,既想‘我要尽快将它吹胀’,又害怕用力过猛而啪的一声爆开。

他缓步走到人行道前,眼睛平视前方。在穿梭不息的车流之中有一个人格外显眼,他甚至不需要排开眼前其他的障碍就能够看到。

本宫大辅就在对街,倚着路灯柱,站得歪歪扭扭。不服帖的头发被压在斜戴的帽子下面,两条粗眉上扬着,被中间过长的头发遮了一些。正埋头看着手机。

绿灯亮起来,两方的行人开始进行交替。他胸腔里盛满了气,热得有些不寻常,一头扎入人群当中,时不时会抬头确认那边的人的位置。

没多久他的手机也响起来,他没有理会。

很快走过这条不算长的人行道,他逐渐能够将本宫大辅的表情看清。捏着手机的人不依不挠地将它贴在耳朵旁,皱着眉眼,鬓角的头发贴在脸上。

他在与本宫大辅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手机安静几秒之后又再次响起来。

后知后觉的人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疑问的拟声词,好像终于有所反应一般,抬起头来看他,眼睛在手机和他之间来回游走。

“嗨!”

过了一会儿,当终于确认是他了之后,本宫大辅兴致高昂地跟他打招呼,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为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介怀。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他以为对方会一脸微怒地问询他为什么不回邮件也不接电话。他甚至连看得过去的说辞都想好了。却被噎得除了僵硬地点头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来打练习赛,”本宫大辅接着说,迫不及待的解释,“想到你了就过来看看。”

他一点也不觉得本宫大辅确如自己所说那般是来比赛的,但是他也没有揭穿的意图。本宫大辅看起来很热的样子,衣襟那里有一小块地方被汗浸湿了贴在皮肤上。

“前面有一个饮品店,”他适时地开口,保持着语气的清冷,变现得自己成熟稳重,“要过去坐一坐吗?”

本宫大辅看起来也没有更好的提议,几乎立刻就点头答应了。

他们走了一会儿。一前一后。他能够听到本宫大辅的鞋底摩擦着地面的声音,想象出身后那个人有气无力的样子,或是正愁眉不展在酝酿什么的表情。

“那个……”就这么走了一会之后,本宫大辅试探地发声,“之前好像我说错什么话了?”

声音里带着稍许不确定,像在问自己,又像在向他寻求一个回答。

原本他以为,他们平静地开场,又平静地前行,这件他单方面不愉快而导致本宫大辅迷惘与郁闷的事情,他们彼此都会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翻过这一页。

但是本宫大辅却好像不这么打算。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平时说话的方式有问题。呐,一乘寺——”

本宫大辅停下来,好像笃定他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两人因此势必能够拥有和谐的交谈时间一般,朝前垮了一两步,站在他跟前看着他。

他能够感觉到那一股热烈而平静的目光。

“我这个人……”本宫大辅有些犹豫,“怎么说呢,用我妈的话来讲,大概就是脸皮厚?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自顾自地对着你唠叨了很多,也没有去考虑你的感受。因为你没有厌烦我,还一直温柔地待我,我就变得有些沾沾自喜了。”

他不曾想过能够听到本宫大辅的内心独白,他所期待的最多不过是两人能够重归于好。本宫大辅不用道歉,他也不用去说明这背后他不愿意提起的真实原因。

但是这份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与沉重,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只能够一味地低着头,摆出不耐烦的倾听者的模样,将所有情绪一并掩盖了去。

“这次也是这样吧。说了很奇怪的话。所以对不起。对不起一乘寺,之后我会更加注意一些的。”

没有做错事的人在道歉。而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是应该的吗?

“不,这事儿不能全部怪你。”他长吸一口气,忍不住开口,“这事不能全怪你。上次,你问我家里是否只有我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说了谎。”

在过往的时光里,很多人试图剖开他的已经结痂的伤疤,但是这些人最终只是象征性地给予了他一个怜悯的目光,除此什么也没有。他们不负责善后,只负责满足自我的好奇心。

家里有亲人死去的确是值得惋叹的一件事情,但并不算稀有。

少有人能够体会到他的感受,从此他也学会不让自己的伤口外露。

本宫大辅也这样做了。在许多年后,当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再像是以往那样讳疾忌医,甚至,有一吐为快的冲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令本宫大辅更加了解他一些。

“什么意思?”

“我还有一个哥哥。”

“诶?没听你说过啊?”

本宫大辅露出好学乐知的表情来。

“去世了。”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像内心那般惊涛骇浪,想要表现出一幅已经接受兄长的离世,并且乐观向上生活着的好弟弟的模样,“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本宫大辅的表情也逐渐垮了下来,像是比他还要悲伤一般地垂下头。他有些害怕从这张脸上看到似曾相识的怜悯的表情,也将头偏向了一边。

“抱歉啊一乘寺,”本宫大辅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让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他摇头。停顿两秒继续摇头。

本宫大辅再找不到话说。他也确难立即抽身。

初秋仍旧热得人满心烦躁。

汽车驶过时喷洒的尾气,躲在云层之后的太阳。不知道从哪里发出鸣叫声的蝉,炙烤着大地的热浪。一切都令前路看起来艰辛而遥远。

   “回去吧。”他说,“去我家。”

本宫大辅‘诶’了一声,随后抬手指了指前方,“那个饮品店,不去了吗?”

“冷饮的话,我家里也有。”

他先转身就走,本宫大辅也不好再说什么地跟上来。

走过来时的路的时候,两人的心情看似都轻松了一些。十字路口就在不远的地方,那里站着一群等候信号灯的人。

“啊,一乘寺君。”

信号灯那里站着一个人。手里提着白色的纸袋,面露惊色地看着他,而后又探身看了他身边的本宫大辅一眼。

“鹤田同学?”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女生,旁边本宫大辅问道这是否是他的同学。他解释着说并非同班,但确实是同年级的同学,本宫大辅若有似无闷闷地‘哦’出声,一步上前站在他旁边。

“但是,鹤田同学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女生没有反应,发呆似的看着本宫大辅。被看的人有些莫名其妙,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

“鹤田同学?”

他又叫了一声。

“啊,那个——”女生将纸袋子递到他面前,“我是来还衣服的。因为没有一乘寺同学的联系方式,问了别人才知道你住在这附近,所以……所以……”

“诶?”本宫大辅上前一步,把脸凑到鹤田面前,“但是好奇怪啊,既然是问的别人,联系方式也应该问得到吧?”

鹤田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将头侧到了一边去,也不说话。

他侧头看了本宫大辅一眼,后者嘟着嘴满脸不乐意地站回原来的位置。在内心里,他觉得本宫大辅表现得有些异常活跃,实在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女生。况且鹤田递过袋子的手臂有些颤抖,他立刻接了过来。

“特意跑一趟非常感谢。麻烦你了。”

“不不,”鹤田忙不迭的摆手,“我才是要谢谢一乘寺君上次把衣服借给我……”

本宫大辅低头朝纸袋子里看,鼻翼一抽一抽的在嗅着什么。

“还特意洗干净了啊。”

“那个……是因为下雨天淋湿了的原因,所以……”

鹤田口齿不清又可怜兮兮地辩驳着,他只好介入两人的对话,“衣服我确实已经收到了——”

话只说到一半。

他感受到了站在身旁的本宫大辅的有些怪异的表现。这令他仿佛受到了什么启发,将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改变了。

“我送你回家吧。”

“诶?”鹤田显得很惊讶,“不、不用了一乘寺君,我家不远的,我一个人——。”

“那么就更没关系了。”他笑着打断,又看向本宫大辅,“本宫君呢?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

“当然是一起了啊!”

本宫大辅一脸不乐意地冲到最前面,之后转过头来看他们,“快点。”

实际的状况是本宫大辅一声不吭地走在旁边,他与鹤田之间仅隔着一个纸袋子。

鹤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所以三个人都保持着相对的安静。这个状况被一辆从身后而来的自行车打破了。

他轻轻伸手拉了鹤田一下,使鹤田免遭被自行车擦挂的危险。车主人立刻停下来,一脸紧张地询问是否有事,一分钟之后道了歉才又骑着朝前。

“刚才谢谢你了,一乘寺君。”

他不知道在走路的时候,鹤田是否想着什么而有所分心,才差点被自行车撞到。好在结果并不坏。

“没事就好。”

本宫大辅仍旧没有说话,刚才将鹤田扶住的时候,他好像隐约也看到了从他身后伸出的一双手。

“后面那个人,是一乘寺君的朋友吗?”

说话的时候,鹤田稍稍侧了侧头,视线或许刚好能够捕捉到一言不发的本宫大辅。

“怎么了吗?”

“不,只是在想,原来一乘寺君也有朋友啊。”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鹤田微笑了。那个笑容既有着钦羡也有欣慰,将他困住了好几秒。

他从未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本宫大辅已经到达朋友的程度了。

“你觉得是的话,那就是吧。”

他们将鹤田送回了家。在篱笆围着的小院前面,鹤田不断朝他们挥着手。

“你也会主动关心别人啊。”

在返回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本宫大辅终于发声了。

他只能够看到本宫大辅的后脑勺,因为这个人走在他稍前一点的地方。几乎是鹤田一进门,他立刻转身就走,像是等待那一刻许久的样子。

“本宫君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冷漠的人?”

或许是有前车之鉴,本宫大辅即刻就否认了。一脸苦恼的样子,也慢慢地退回了他身侧。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

“之前就想说,”本宫大辅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剪头发了啊。”

他惊诧于对方发现了这个改变。

并不是在他刚剪头发的时候,而是在已经长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那么少,对方还能够云淡风轻地指出来,他一时竟无话可说。

“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我说过想看你短头发的样子。”

说罢本宫大辅又立刻挠着脑袋自我否决,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说,“你别误会,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夏天太热了。”

他语速缓慢,保持着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实际上他感到异常燥热。从心里烧到眼中。他清醒本宫大辅与他并肩而不是面对面,否则他恐惧他所有的失态都将被看得淋漓尽致。

本宫大辅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从鼻子里闷了一声‘恩’出来,“也是。”

他假意用手掌扇风,本宫大辅也没看过来,两人各自看向一方却又步伐相同地朝前走着。

在这条狭窄的路上,从他们的正前方吹过暖热适中的微风来。阴天是看不见夕阳落日的,他们身后却隐约有着看上去似乎快要交叠的影子。

就这么各怀心思地走到了他所居住的公寓对面的那条街,在等待信号灯由红转绿的时候,本宫大辅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乘寺,”本宫大辅在路口停下来,“果然我还是不去了吧。”

“可是,为什么?”

对街的信号灯正在倒计时。

本宫大辅舔了舔嘴唇,眼珠上下转着。

他觉得本宫大辅或许是在思考一个理由,但最终他只得到一句‘抱歉。’

隔得远远的,他看着本宫大辅的背影。

那个看起来越来越小,越走越快,像是迫不及待想要消失的背影,令他觉得头顶那一块的气压低得仿佛可以将他压垮。

远处传来闷雷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回家的冲动。

那里就有他想要的东西吗。那里就有爱存在吗。

    他太寂寞了。

一旦有一个人,像是本宫大辅那样看重他,他就开始变得贪婪与丑陋。

他本对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多有怀疑,更是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证明他们付出的感情是对等的。只要结果稍有不如意,他就会失落甚至绝望,仿佛又再次独身一人。

所以他做出那些令自己都觉得厌恶的举动来,只为鱼死网破做最后的挣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自己呛得埋头咳嗽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8.

 

家门前的那棵树每天都落下很多叶子。

    邮件箱里最新一日的邮件停留在一周前。

 

‘早安’

‘今天有个好天气’

‘开始降温了 注意增添衣物’

……

类似的话题他每一日都会想很多。

有许多次他都筹划着主动发邮件过去,装作不经意地打招呼,像是以前那样。打开邮件箱之后又犹豫再三。

上一次他尚且心里有底,因为联系的中断只是他单方面的,况且本宫大辅不依不挠的性格令他安心。但是这一次,很明显对方也加入了他上一次的阵营。

他怀疑自己是否弄巧成拙,给本宫大辅找到了同他重归陌路的机会。他承认自己确实是想试探自己在本宫大辅心中的重量才会提出送鹤田回家,但是这并不是以失去做对方朋友的资格作为交换的。

父母都不在家。他坐在沙发上,逐渐顺着沙发垫滑了下去,干脆直接躺倒。

今日的风有些大,窗户没关。放在一旁的,父亲早晨看过的报纸被吹得呼啦啦作响,扰人清修。

电视机开着,播放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熟悉的语言听上去好像变成了某种咒语,要实施一个什么仪式,把他困起来一般。

现在他期待着本宫大辅能够像之前那样打来电话,他们可以闲扯一些有关于漫长假期的安排,或者听对方讲讲彼此最近几天的生活。但是手机安静得仿佛没有电自行关机了一样。

一声稍微有些令人在意的响动之后,他缓慢地坐起来。

环视客厅一周之后,他发现不仅是报纸,连同放在一起的其他纸张也全部被吹得散落了一地。

他不得不去站起来,去将那些看起来乱糟糟的东西整理好。当他弯腰把它们依次叠好,拿在手里站起来的时候,一乘寺治那张照片正好出现在他眼前。

他与一乘寺治对视了几秒。一个在笑一个面无表情。

随后他将头埋得很低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回了原位。

手机响起来也是这之后不久的事情。他几乎忘记自己之前在担忧着期待着什么,没有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但是电话接通之后他和对方都没有说话。透过听筒的电流声他能够听到自己一阵急过一阵的沉重呼吸。

“喂?”

那边有了些许声响,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并非在与猜想之中的母亲通话

“喂喂??”

声线熟悉无比。正巧降落在他心脏的正中央。

“本宫君?”

他稍迟疑地开口,那边却立刻接了话。看起来始终盘旋在正题周围,有些难以将中心启齿的意味。

“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他想,如果对方仍旧介怀上一周所发生的事情,却还主动打过电话来,那么他就不应该继续小鸡肚肠地将他的良好修养掩盖了去。

况且,本宫大辅适时的电话看起来刚好又拯救了他。

果然,喋喋不休的本宫大辅停顿了两秒,在接下来问他,“那个啥,想问问你,要不要来我家?”

“什么?”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就是……”本宫大辅口齿不便,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半天也没有把话捋清,“来我家玩玩什么的,现在不是暑假吗……”

他现在听清楚了,也更加惊愕与疑惑。

“为什么?”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啦,”那边声音低沉了下去,嘟囔着,“或者说你很忙的话,就下次吧。”

一乘寺治仍旧在笑着。即使窗帘不断起起落落,将照片遮挡住了大半,他也仍旧能够将那梦魇一般地微笑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忙!”

他紧紧地捏着手机,抓住了海上的浮木一般,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忙。我现在就可以过来。”

 

 

列车减速的时候,透过车窗,他看到了站台上的本宫大辅。

本宫大辅递给他一罐水,冒着冷气,说是刚刚从自贩机里拿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清淡的茶类饮料。

他接过来的时候稍有在意。不知道本宫大辅是特别留意,还是运气好到刚好能够命中他的喜好。

一边走,本宫大辅就一边说起今天请他过来的前因后果。

听说我交了一个新朋友,在田町那边的高中成绩很好,爸妈说一定要见一见才行。

我姐。

说到这里的时候本宫大辅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他,我上次有提过的吧?

他们在公交汽车上,柔软的桌垫以及十足的冷气营造出了极为舒适的环境。因为车上尚有闭目养神的人,他们不得不小声交谈,必要时以肢体动作来表达一些可以不用语言的想法。

他点头之后,本宫大辅开始继续说。

“我姐不相信我会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大辅这样的人只认识一些运动白痴吧’,那个家伙,我亲姐是这么说的。”

看着本宫大辅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他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所以?”

“不是啦——”本宫大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还有我自己的原因……该下车了!”

话没有说话。

像是刻意转移注意力的人一把扯过他的手就从公交车上几步跳了下去。

蝉鸣与热浪蒸过的大地又重新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本宫大辅拍着胸口说好险,差点坐过站。却带着他在抵达终点前走了许久的路。

抵达的时候两人都大汗淋漓。本宫大辅找钥匙花费了一点儿时间,最后还是只得敲门。

来开门的人是一个年轻女性,有着和本宫大辅同样的发色,以及相差无几的相貌。她的目光很快从本宫大辅身上挪到了他那里,半个身子从门内探出来,细细打量着。

“诶——”那个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就是那个……那个大辅很厉害的朋友,是吧?”

他想笑。

本宫大辅在介绍他的时候究竟都用了些怎么样的词汇呢?

被盯着看的人有些不自在,‘让开啦姐!’这么说着,同时一把将称作姐姐的人推开了。

“长得还蛮可爱的嘛。”

本宫大辅先进去了,他说着‘打扰了’准备跟上去的时候,靠在门边的本宫大辅的姐姐这么对他说道。

小时候,当还对于长相没有任何概念的时候他似乎也曾被这么说过。那时看到父母得意洋洋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所以也跟着笑得很开心。

成长至今,当再次听到类似的话,不论对方是男是女,都免不了难为情。

“喂,姐——”本宫大辅退回来,将他挡在身后,“不要打一乘寺的主意。你已经一把年纪了吧?”

姐姐名为本宫纯,这是他之后在饭桌上得知的。

看起来很生气的本宫纯顺手就朝本宫大辅脑袋上砸了一下,闹着痛的人不依不挠地,和被提到年纪之后显得怒不可遏的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在家门口闹腾了起来。

“在干什么?!”

他束手无策,直到本宫家的家长走过来。

“在客人面前像什么话!”

看起来和蔼并且容易接近的妇人笑着走过来,将他领进了屋,再非常自然地,给了本宫大辅和本宫纯一人一拳头。

他们聊了很多,但是不久之后本宫太太就进厨房去了。

本宫大辅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听歌吗?”

手里晃着一张CD的人这么问道。

“好。”

他极少听流行音乐,更喜欢安静的环境。

放的歌没听过,市面上的音乐他想也总避免不了千篇一律。本宫大辅看起来像是沉浸其中,他配合地坐在一边。

“那个,刚才我就想说了——”

本宫大辅朝他看过来,“说什么啊?”

“本宫君家的这种氛围,我很喜欢。”

瞠目结舌地人像是张大嘴巴愣了好一会儿,那之后歪着脑袋不明不白地笑着问他,为什么啊。

“我也说不清楚。”

他环视着这个房间。地面很干净,日常用品也大都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衣柜的门只关了一半,那些折叠整齐的衣物上胡乱地扔着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几件。

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因为内务问题而被家长数落的本宫大辅苦恼的模样,那两条弯弯的眉毛一定会竖起来,大喊大叫着‘不要管我啦反正也会再乱的!’,然后被狠狠地揍一拳。

“你在笑什么啊?”

对于他突然的发笑,本宫大辅显得惊愕又疑惑。

他一边摆着手,一边说,“没什么,不要在意。”

音乐具体放到第几首了他也不知道,几首快节奏的歌过去之后是抒情的一曲。

本宫大辅看起来有话要说。

“一乘寺,你家里……是个什么状况啊?”

会无意识摸鼻梁似乎是本宫大辅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小习惯,上一次在田町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他没有说话,所以本宫大辅的脑洞就自行发散了去。

“你成绩那么好,父母应该很放心吧?不会像我一样因为考得不好就挨揍……说起来,你妈妈也应该是个很温柔,很会照顾人的人吧?真幸福啊一乘寺……”

一股看不见的力度似乎将他推出很远。周围的场景变白变大。他仿佛渐渐看不到本宫大辅,只有声音震耳欲聋地让他痛上加痛。

那是外人仅从主管角度出发勾勒出的,有关于他的理想生活。

本宫大辅也落入俗套,他觉得有少许的失望。

“我家——”

他停顿了一下,异常挣扎。本宫大辅止住了自己的想象,乖学生模样地看着他,像在期待什么一样。

“吃饭了哦——”

那首歌最终没有放完。

他也没有心情去听唱得到底是什么内容。光是旋律就让人多有郁结,本宫纯的到来多少解救了他。

本宫大辅关了音乐,率先站起身等他。他看到CD封面上花哨的ルミノセテ字样,也不知为何记忆里有着这个名词的存档。

本宫先生也已经下班回了家,他有礼貌的打招呼。这一家人看起来都热情好客,像本宫大辅那样令人心生好感。

如果他是令人不敢接近的那一类人,那么本宫大辅就一定是与他完全相反,让人止不住想要去靠近的那一种。

客厅里其乐融融。

这个将他们五个人包裹起来的容器并不大,甚至有些拥挤。

但是比起田町那个,他更加喜欢这里。

本宫家除了本宫大辅的其余三人看似都对他抱有好奇,小问题层出不穷。听起来繁琐又麻烦,他却乐于回答。

有人愿意了解你其实是一件很令人值得庆幸与开心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你不再是局外人,你已经被接纳。

“还有一个问题,”本宫纯放下筷子,“一乘寺君你到底是看上大辅哪里了啊?”

看上?

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喂姐!你真的是大学生吗?!真的懂日语吗!怎么用词的啊——”

本宫大辅一脸不服气地往本宫纯面前凑,被无情地推开。后者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我家大辅,看起来像是很好欺负的人吧?是因为这一点吗?”

“你还不放开我吗!”

“大辅,你先安安静静地给我坐在一边。”

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朋友间的对谈。

但是几乎立刻他就能够说出‘看上’本宫大辅的原因。

“本宫君他看到了我。”

 

饭后他想要帮忙收拾残局的提议想当然地被拒绝了。本宫大辅以陪朋友的借口获得了劳务的豁免权。本宫纯愤愤地进了厨房,本宫先生外出散步去了。

客厅里有些许闷,家用电吹风立在沙发对面,上面绑着的红色绸缎不停地飘动着。自从在饭桌上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到现在仍旧没有完全安定下来。

听起来的确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在外人听来也不过如此。毫无修辞,语气平淡,以至于话题很快就跳到了别处去。

“抱歉,”他起身,“我可以出去透透气吗?”

本宫大辅整个人站在吹风前面,将脸凑近。回过头看他的时候,以往搭在额前的头发被全部吹得立了起来。主人迷迷糊糊地点了几下头,他也不再客气地朝阳台走。

夜间凉爽的风吹过来,他闭上眼睛,感觉到额前的头发被撩开了去。

“今天已经很晚了吧?”

没过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有人这么问。

本宫大辅走到他身边,想要令自己看起来理所当然一些地摆出了一个稍微严肃一些地表情,“不如明天再回去?”

他望着天上的星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要打一个电话回去吗?”

他慢慢将视线下移,抵达对面的建筑时,瞳孔中的世界就不再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了。

“不用,”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

本宫大辅看起来想继续说什么,最后却像他一样将手臂放在了阳台的平台上,微仰头,望向夜空。

“你在看什么啊一乘寺?”

“星星。”

“我也是。”本宫大辅语气欢快,“不知道我们看得是不是同一颗啊。”

打断他们对话的是本宫纯。这个看起来简直像翻版本宫大辅的人走过来拧着本宫大辅的耳朵质问,你是不是把我放在冰箱里的汽水喝掉了啊!

接下来本宫大辅和她嘴仗了好一会儿,最后以本宫大辅的妥协告终。

“可恶。”

自贩机滚了几瓶灌装汽水出来,蜜桃口味。

本宫大辅看起来不屑一顾,将它们拿起来放进塑料袋,嘴撅得老高,看起来还没有从刚才那场恶斗中恢复过来。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那个家伙买饮料啊!”本宫大辅站直身子,“啊啊啊啊啊这家伙就知道欺压可爱的弟弟!”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提着塑料袋的本宫大辅突然就呆若木鸡。

“怎、怎么了?”

他被看得难为情,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本宫大辅仍旧没有反应,只得转身朝向另外一边。

“不……”本宫大辅掩饰什么一样大声笑着,“只是,好像第一次看你笑。”

附近的草丛里应该是有蟋蟀的,夜里仿佛在和秋蝉同奏着一曲。高悬于空的月亮周围被轻薄呈带状的云捧着,几颗星随心所欲地洒在一边。

“本宫君才是,”他把拳头捏紧,头使劲埋低,朝有阴影的地方躲,“明明和姐姐的关系很好。”

打哈哈道‘是吗’的人,豪气万丈地假笑出声。在这样的声响下他也逐渐平静下来。

“那你呢,”本宫大辅走到他旁边,“你上次说你有一个哥哥,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在热暑里变冷。在寒冬里连同血液都仿佛冻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对他做到这样的事情。

并不是畏惧着被提起,只是于心中,他始终存有一丝不寻常的念想。

脚下的影子突然消失了。他知道这是因为月亮被挡在了云之后。

“治兄他,是一个很完美的人。”

一旦迈出了一步,剩下哪怕还有千步万步,他仿佛都可以走下去。因为他知道,虽然暂时看不见,只要一旦有一丝丝的光亮,在他的影子旁边都势必会有另外一个。

“成绩好,善于与人交流,总是拿回很多奖状,是被称作‘天才少年’的人。他赢得了许多人的喜欢,学校老师同学,邻居阿姨叔叔,还有爸妈。”

     他还记得一乘寺治刚去世时候的事情。

     他的父母终于将目光倾注于他的身上。但是那样的眼神令他讨厌。仿佛被放置在了一个漆黑的,只有头顶一束光线的逼仄的房间里。身边谁也没有,只有两双眼睛关注着、监视着他。他曾经一度觉得,父母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第二个一乘寺治。一旦不能够,他就讲再次被抛弃。

     因为天才的哥哥去世了,所以他不得不被提到一个蓄势待发的地方,成为替代品。

     这不是他想要的。

“治兄很厉害。不管是对于同龄人,年下,还是年长的人。他总是懂很多事情,从他那里我听来了许多事情,也学会了很多东西。”

“听起来……好像的确很厉害的。”

本宫大辅不懂,他不会去责怪。

拥有这样的兄长不论是谁都会觉得自豪,是所有人几乎都会拥有的共同想法。

“是啊,一乘寺治几乎成为了我的一个标榜。”

若是不成为一乘寺治的话,他的存在意义好似就被抹杀了。

“我的童年……在我的记忆中,大部分时光是我独自度过的。我的父母好像并看不见我。我看起来永远是被顺便提及的那一个。”

‘小贤也很乖哦’‘小贤拥有小治这样的一个哥哥真是不得了啊’‘将来,小贤也会成为像是小治这样令父母骄傲的孩子吧’

总是这样的话。

“直到治兄去世。”

本宫大辅是局外人,所以面无表情也是无可指摘的。因为不懂他的煎熬与坚持,所以才能够岿然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亲手去剖开已经愈合的伤疤,但是现在他明白,伤疤就是,即使你不去动它,它也不会消失的一个东西。

“对于治兄,我到底是怀念着他,爱着他,还是痛恨着他的呢。我想了很久。”

月亮再度出现在夜空。

“或许,我一直是憧憬着他的吧。”

他看到本宫大辅的影子逐渐朝他的靠拢,那只空闲的手甚至抬了起来,准备降落在他的肩膀上。

“抱歉,好像不由自主地跟你讲了很多废话。”

但是他亲自打断了。

他不需要任何安慰。

“我们……我们是朋友吧?”本宫大辅看起来有些迷茫,求知欲旺盛,“虽然一开始的确是我在单方面地烦你,但是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吧?”

这几个月的交往看来,本宫大辅的确是一个有主见及行动力的人,现在却因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在寻求他的意见。

“是,”他点头,肯定地说,“我们是。”

“那就没关系。”本宫大辅咧了咧嘴,“是朋友的话,你就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但是,”他的朋友接着说,难得的认真,“我觉得一乘寺你现在就很好。我不懂你哥哥对你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你就是你。我很喜欢现在的你。”

 

 

9.

 

 

他是一大早回的家。

家里没人。只有打开的窗户不断送进阴天里的风,将纱帘掀得极高,露出外边卷着黑边的云来。

他感觉很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

在尚且清醒的时候他想起了本宫大辅说的那句话。虽然非常明白对方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但不得不说那句话如同一剂恰到好处的良药注入了他的体内。

在梦里他见到了一乘寺治。

这几乎是近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梦到自己死去的兄长。

一乘寺治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就站在他面前。

他们对视了极长的时间,不过在梦里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

开始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将那张微笑着的脸,和眼前的这张脸画上等号。分明是同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

在这个梦开始之前,他仿佛已经事先预料到了会见到一乘寺治。所以当真正见到的那一秒,除了觉得心脏咯噔一下之外也不再有其他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原来也能够这般平静地面对一乘寺治,却如同每年扫墓那样,有着极多想说的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乘寺治还是那时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变,看起来不太修边幅的头发,大而方的眼镜,反倒是现在的他看起来要年长一些。当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又开始怀念起对方笑起来的样子。

治兄。

他喊了一声。

只觉得嘴唇在动,一点儿声音也无。

梦延续了极长的时间,他不知道什么会结束。但是他下意识觉得,当一乘寺治愿意离开的时候,他就会醒来。

也或许一乘寺治察觉到了他想要醒来的意图,抬起了手。明明他们相隔那么远,却仿佛他就在眼前一般地轻轻揉着他的头。

他看到一乘寺治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情绪来。那和幼年时的他看一乘寺治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感觉仿佛他们进行了交换,一乘寺治成为年幼时的他,而他成为了那个被憧憬着的人。

并不好受。

当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他甚至想要逃开。

治兄到底在憧憬着我的什么呢?我的天真?我的年少无知?还是我仍旧存活于世?

他不知道。他只是也抬起手,仿佛与一乘寺治的手掌重叠了一样。他什么也没有触摸到,但是他觉得他们紧紧相连着。

当他哭泣着想要去拥抱住一乘寺治的时候,一乘寺治渐渐消失了。

耳边似乎有争吵声。他极不安稳地翻了一个身,然后醒了过来。

听不真切的喧闹声是从这扇门之后传来的。声线是他所熟悉的。说话的人语速时而急时而缓,他不知道是否自己听错了什么,甚至,还有哭腔。

他起身准备开门出去,眨眼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睁眼有些艰难,上下眼皮仿佛因为某种原因而被黏在了一起,涩涩的,像年久失修生锈的机器。他抬手揉了揉之后才终于恢复正常。指尖留下湿润的触感。

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被挤压而有些变调。

“……我们报警吧?……”

“别担心……小贤一定是出去找他的朋友玩儿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昨天在本宫家留宿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告诉父母,站在门后听了一两句对谈之后他也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他是准备开门的。手也的确放在了门把上。但是最终他却没有这么做。

“可是老公,你知道小贤的朋友是谁吗?他在家里提过吗?”

“总之……小贤已经那么大了,不会有事情的。”

“老公,我们果然还是报警吧!”

“你稍微冷静一下……”

“我应该怎么冷静呢!我只有小贤了,我不能够失去他……”

母亲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近乎崩溃的表情,张着嘴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的嚎哭,不断透出绝望来的双眼,还有谁也不愿理的固执以及不断的自责。

当时他还小,除了失去兄长的悲痛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不是生养一乘寺治的人,他甚至对于自己的哥哥抱有不好的想法。在短暂的伤痛之后,他很快就站了起来,继续过着与从前几乎没有不同的生活。

对于没有一乘寺治之后的生活,他太过于抱有厚望了。

所以当看到因为失去长子而几乎站不起来的母亲时,他稍微有些害怕与后悔,也更加嫉妒起一乘寺治来。

无论生或死,他的存在感在一乘寺治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而这些他所嫉妒的,父母的注视,真的有一天能够被大量地倾注在自己身上来吗?

当然他是怀疑的。

但是,因为听到了门外那两个人的讨论,他又开始将这许多年来持怀疑态度的自己放到了另外一个怀疑的位置上。

“小贤他……也是我们的孩子啊……”

坐在沙发上哭泣的人,和一言不发愁眉不展的人是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无法去计算母亲此刻为他流下的泪,和当时为一乘寺治流下的泪孰重孰轻。他渴望,又愧于朝那个地方迈出一步。就在昨夜,他甚至对这个家弃之敝履,令它成为别人眼中讳莫如深的秘密,和自己心中永远不愿意示之于人的伤疤。许多年来对于父母的误解以及自己的不必要的执念,令他差点成为一个别的什么人。

“妈……”

他小声地叫了一句。他没有一点力量。

母亲却仿佛拥有用不尽的动力源,可以立刻快速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他。

他记得这个怀抱。

当他年幼,他躺在这个怀抱里做过许多天马行空的梦。醒来的时候他会看到微笑着的母亲,有时候是父亲,还有的时候是一乘寺治。

只有当被拥住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这个拥抱。他甚至或许在潜意识当中不断地重温着这种感觉,所以它才显得毫不陌生。

这个女人,他唤作母亲的人,环住他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太好了’仿佛成为她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即使重复了许多遍,即使他早就已经听清楚。

他看到窗边的照片。那个微笑看起来也不过就是极为普通的笑。

 

 

“啊糟糕!已经这个点了啊!”电话那头咋咋呼呼地叫起来,“晚安晚安!!”

他们刚刚进行了每日通话,不知不觉就聊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今天不困,握着手机思考了片刻之后,他说,“本宫君,可不可以先不要挂电话?”

“啊?”

也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太过于惊讶,本宫大辅发出了一声略显夸张的疑问。

他觉得内心膨胀而温暖,承装着多种情绪。它们混淆在了一起,摩擦出气泡,几乎想要立刻破体而出。

“我……”他第一次提出请求,“想要本宫君陪我再说说话。”

本宫大辅沉默了片刻,之后佯装镇定地开口,“真是没办法啊,就破例陪你一次吧。不过只能一会儿哦!”

他立刻就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洋洋自得,轻笑了一下也没有揭穿。

思考怎么开口花费了一定的时间,那之后一切都水到渠成。

“本宫君曾在外留宿过吗?”

拉长并上扬尾音的‘恩——’之后是本宫大辅的回答,“当然有过啊!倒不如说是经常吧?”

“那、回家之后你父母是怎样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啊……”

本宫大辅看起来是真的在思考,也或许真如自己所说次数太多,所以要记忆总结出一个答案就不太容易。他静静地耐心地等,反正夜安宁而漫长,他还拥有许多时间。

“大概就是拧着我的耳朵而我到处躲吧……喂你别笑啊一乘寺!”

本宫大辅有些窘迫,一句话说到最后都变了调,嘟囔着说‘早知道就不要告诉你了’。

“对不起,因为擅自脑补了一些画面,所以好像忍不住了。”

“到底都胡乱想了什么啊……”本宫大辅听起来也不是真的生气,“所以,到底怎么了啊?”

窗外正对他的那一盏灯熄灭了,世界似乎又更加漆黑了一些,但这并不令他觉得害怕。

“今天回家的时候,妈妈哭了。”

他还没有说出缘由,本宫大辅就恍然大悟道,“哦!一定是昨天晚上没有打电话回家的原因吧?”

“恩。”他轻声地答,“所以,稍微有些愧疚呢,看到她哭的时候。”

“但是啊一乘寺,”本宫大辅继续说,“会担心自己孩子,担心到哭的情况也是有的哦。这样不是很正常吗?”

仿佛被本宫大辅的一句话惊醒了。他竟有点无力争辩。对方说得极对,这根本就是正常的事情,只因他并未经历过,所以把它当成了罕事。

“是啊,是这样的呢。”他笑出来,“谢谢你陪我说话本宫君,晚安。”

本宫大辅打着呵欠地挂了电话。

他坐在仅余台灯光亮的书桌前困意全无,起身走了出去。

窗前长桌的某个位置,是一乘寺治的专属。那里亘久不变地摆放着他的照片,仿佛他时时参与着一乘寺家的生活。

他走过去,夜色下兄长的脸有一半被罩在了阴影中。他将它拿起来,轻薄的木制相框吱呀地响了一声,然后他和一乘寺治隔着极短的距离面对面。

“谁在那里?”

听到声响之后他把照片轻轻地放了回去。

从玄关那边走了一个人出来,模模糊糊的黑影,一步一步朝着他的方向,警惕地迈着。

“是我,妈。”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光。他不确定自己的脸在夜色之中会是什么模样。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衣服,表情变得柔和。

“还没睡吗?”

他点了点头。视线再度回到照片上,母亲也随着看过去。

“要是小治还活着的话,现在也已经念大学了吧?”

月光照进来,一乘寺治的笑容看起来很宁静。他不清楚是自己心态转变的原因,还是仅仅出于外界环境的变化。

有时候,他看向一乘寺治,对方的笑容是讽刺而疏离的,总能够搅得他无法安宁。有时候又是默然的。他看着一乘寺治,一乘寺治也看着他。他知道自己视线的终点是那张照片,却不知道当时的一乘寺治到底看向哪里。

很长的时间里,一乘寺治都是他的心结。

扎进手掌里的软刺,或是已经愈合的伤口。

无论哪一种,都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一乘寺治’这个人的存在。

他尚且无法忘却,作为父母又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他无权指摘父母对于一乘寺治的偏爱,因为那的确是一种等价交换。一乘寺治表现够好,所以那样的溺爱也是他赢得的。

当他的目光安静地放在他旁边的愁苦的女人身上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个他称为母亲的人脸上慌乱的表情。

“我没有要忽视你的意思,小贤。”

母亲欲言又止,那副不忍的表情令他有些害怕去面对。

“我一直很后悔,也一直在想,或许小治过得一点也不快乐也说不定。”

她的声音在颤抖。

以前,当一乘寺治死去的时候,站在医院里自言自语像是精神失常了的她也是这样。

一乘寺看过去。低垂着眼睛的母亲正一脸爱怜地看着一乘寺治最后的照片。

“‘天才’这样的名头实在是太重了,如果小治不是天才的话,一定会活得更开心。作为母亲,在他活着的时候没能够令他感觉到童年的快乐,我一直很想亲口对小治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哭起来,抬手伸向一乘寺治照片的地方,隔着一定的距离轻轻地,像是想要抚摸上去,却始终没有更接近。

“所以我在想,一定不能够让你也成为小治那样的人。不是天才也无所谓,你做你自己就好,只要能够过得开开心心的就行了。”

当那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竟感觉到了一股压力。那份压力来自于,一直以来存在,却被他可以忽略掉了的爱与关怀,在他无处可逃,只能够去接受的情况下,他觉得这份来势汹汹的感情几乎将他压垮。

“但是,这一点好像也没能够做到呢。不能够对小治说对不起,但至少我还有你。对不起小贤。”

奇怪的是,他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这完全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若不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而抬手去摸的话,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哭了。

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哭呢,他不知道。只是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迫使他如同被操纵着张开双臂,将他的母亲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对不起,妈。”

他也重复着对不起,如同被按下了循环键。

母亲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你永远不用跟妈妈说对不起。”

“可是,真的对不起,妈。”

他将脑袋埋进母亲的颈窝,那里温暖且有一种香甜的味道,令他安心而放松。

“还有谢谢……”他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施加了过去,“真的,谢谢。”

 

 

 

 

 

 

10.

 

新学期开始一段时间之后,他收到了这个秋天第一片红透了的枫叶,和一张来自京都的明信片。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向他埋怨着,临考了还组织什么外出活动也不知道校方是怎么想的,这下真的要考不上大学了啊。

PS那一栏画了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寄信人本人的头像,他是从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判断出来的。

‘加油哦一乘寺’

PPS那一栏是这么写的。

 

“一乘寺同学。”

下课期间中岛走到他旁边来,递过习题册,“这道题无论怎样都做不出来呢……”

他接过来,看完题目之后大概有了解题思路,就开始跟中岛讲解。但是讲解了大半天,因难题而来向他求助的人都毫无反应。

中岛的心思看似不在这道题的答案之上,而是看向他身后某个方向。

“中岛同学?”

“啊?诶?!什、什么——”

“这道题你听懂了吗?”

“啊……恩恩!差不多了,”中岛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去,伸手去拿放在他桌上的习题册,跟着说,“谢谢!”

他稍微用了些力,以至于中岛没有办法立刻从他手中抽出习题册而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刚刚,根本没听吧?”

看起来中岛有种被揭穿了的尴尬,不过仅维持了几秒,片刻之后她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中岛继续笑着摇头,“只是觉得一乘寺同学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什么意思?”

中岛不说话,这一次轻巧地从他手里夺回了习题册,慢慢回自己的座位去了。他察觉到是对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令他有所放松,之后偏头朝着刚刚中岛看的方向望过去。

那里站着佐藤,面朝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即使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也在想中岛说的话。那或许不仅仅是缓兵之计,而是有感而发。这种改变在他看来也许并不显著,本人甚至没有察觉到。但令其他人感觉到了,就必定是存在的。

一乘寺家的大门没有关紧,看起来父母也是刚回家不久。他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忙着准备晚餐而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母亲和站在沙发前正和母亲说话的父亲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欢迎回来。”

他走进屋,对着一乘寺治的照片也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休息一下就可以吃晚饭了哦小贤。”

母亲这样笑着对他说。

他点头,提着包准备回房间,父母好似终于可以继续刚才被他的回归打断的话题。

“所以,拿去送别人不就好了?我们家没人会去参加这种演唱会吧?”

“说的也是,”父亲这么应和着,又有些犯难,“但是,不论怎么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不会去看吧。或者说送给家里有念国中或者高中的孩子的朋友会比较好吧?”

“也对。”

他还没有完全进入自己的房间。在听完父母的对话之后又走回客厅。

“那个……”

客厅的茶几上的确放着两张演唱会门票,他望向那里,看得并不算真切,“是什么乐队的门票呢?”

父亲微微仰头想了想,显得有些懊恼,“不太记得了,”只好弯腰将门票拿起来递到他面前,“就是这个。”

他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哪怕是仅仅一眼,只要看到乐队名称,他几乎就可以确定自己想要它们了。

“这个可以给我吗?”

父母都没有说话,略显失神地看着他。

他猜想或许在这个当口提出看演唱会实在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所以父母才有所迟疑。这令他不由得有些泄气,“不可以吗?”

“不,当然可以。”

父亲率先大笑出声,将演唱会的门票放到他手上。接着母亲也跟着笑起来,欣慰居多。

“妈妈很开心,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是和朋友一起去吗?”

“嘛……算……算吧。”

他逃开了。

回到房间之后他给本宫大辅发了一条邮件。在发之前他还衡量了很多利弊,像个俗不可耐的大人一样计较起得失来。

毕竟在临考期,这样放松真的好吗?尽管父母双双认可,认为劳逸结合是必要的,也愿意相信他的能力不会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受到不良影响。

顾虑有,私心更有。

哪怕是唾弃自己这样的纠结行为,最终他也仍旧选择了妥协于自己的内心。

几分钟过后本宫大辅打了电话来,他一接通就听到一阵乱嚎。虽说刺耳,但他竟能忍受着并且笑出来。

“真的吗?”本宫大辅稍微冷静了一些,却仍旧以激动的语气跟他进行着人类的正常交流,“邮件里告诉我的那个消息是真的吗!”

“本宫君应该识字的吧?”

“那是当然的啊!”本宫大辅中气十足,“只是稍微有些不敢相信……喂一乘寺,不是愚人节的玩笑吧?”

“……愚人节过去好久了,本宫君。”

他无可奈何地说,明白对方只是开玩笑。在同时也深刻理解了本宫大辅对于ルミノセテ的喜爱程度,并且感谢父亲将门票给了他。

“太棒了!”

“但是,在临考之前来田町真的没关系吗?”

他放心不下地提醒,显得有些悲天悯人。但实际上内心里他并非担心这一次演唱会会影响到本宫大辅对于即将来临考试的发挥程度,他只是,想要在表现得礼数周全的同时,又不落俗套且自私地想要见到那个叫做‘本宫大辅’的人而已。

“嗯嗯嗯!”本宫大辅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整个人要飞上天了一般地轻快,“完—全—没问题!我可是连京都都去过的人啊!”

他想说那毕竟是学校组织的活动,和这一次性质不同,但本宫大辅的重点并不在这里,下一秒就开始和他商量起演唱会当天的安排来,他只得苦笑着配合。

内里也欢乐地如同不怕爆开的气球。

挂电话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他的耳廓微微发烫,本宫大辅发过一条邮件来。

【晚安。非常期待那天的到来。】

而那一天,也就在两人各自不同的期待之中到来了。

几乎从抵达的那一刻开始,本宫大辅的嘴角就一直上扬着。他听出对方嘴里哼着那首之前被他嘲笑过走调的歌,现在听来顺耳了太多。

本宫大辅以一种超乎想象活力全开的方式跟他打招呼,跟在他身后去到会场,甚至,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到了开场。

原本他以为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本宫大辅回到台场,但是当今日的主角全数出现在离他们不算远的舞台上时,一切更加朝着他不可想象的方向发展了。

他不了解流行音乐,在本宫大辅之前,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ルミノセテ。对于这个令本宫大辅痴狂的队伍他一无所知。周围人受到感染而集体起立应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茫然失措,如白色墙壁上小却刺眼的一个污点。

他也无法随之而动,因为这几乎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

追星是他不曾体验过的,他此生唯一的热忱好像才刚刚开始,并且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不经意之间逐渐茁壮。

舞台被遮得他几乎看不见,只有一潮强过一潮的音浪不断肆虐着整个场馆。他仅仅能够透过摇晃的人影的缝隙艰难地看到台上的风景,像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直到他被一双手强制性地拉了起来。

他踉跄了一下,人挤人的情况下也无法倒下。

本宫大辅凑到他耳边,对着他喊,“一乘寺!”

他皱着眉头回了一句‘我听得到’,也是用的嘶喊的方式。

“别一个人坐着,我们是来看演唱会的!”

“不用了……”

本宫大辅看起来忙急了。一边要跟着台上的节奏互动应援,一边又要抽身跟他讲话。

但是这样的场合他实在无法即刻适应。所有的人都太自觉地将自己当做周围其他人的兄弟姐妹了。好似这个时候因着共同的原因,他们成为了一家人一样。比如本宫大辅旁边的那个女生,激动的时候甚至会伸手揽住本宫大辅的脖子。而本宫大辅呢?继续笑着闹着地揽了回去。

他承认自己有些嫉妒。

但嫉妒的原因,他认为仅仅是本宫大辅受他邀约而来,却对他熟视无睹。

所以他表现出了些许抵触来,本宫大辅却没有发现。

“来吧!”

一边说着,本宫大辅就一边拉住了他的手,并强行将自己的手指扣入了他五指之间的缝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好歹音乐声将他的窘迫掩去了大半。而这份狂野的心跳还没有维持多久,他目视所及之处的所有人都几乎两两十指相扣,然后高高抬起。

包括本宫大辅和旁边的女生。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除了他。

微微侧头就能够看到本宫大辅高兴笑着的侧脸。他的手像别人那样兴致高昂地舞动着,与他的表情全然相悖。

“大辅。”

他轻声叫了一句,用大概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

“恩?”

本宫大辅却突然看过来,用疑问并且等待他后话的眼神看着他。

几乎立刻他就将视线移开了,并且尽量摆出一副很融入其中的表情来。

对方并没有察觉到他这一次称谓上的不同。他省略了本宫大辅的姓氏,叫了名字,也或许只是发音类似的其他。

演唱会在所有人(除了他)的声嘶力竭中结束了。当他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本宫大辅背对着他,正和刚才那个女生交谈着什么。

不久之后本宫大辅摸出了手机,女生接过来,表情略显懊恼,接下来又似乎在向他询问什么。

“本宫君!”

不仅本宫大辅看了过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他略大的声音而被吸引了注意力。

“回去了。”

他加快速度,埋着头从本宫大辅面前走过,几秒之后他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本宫大辅小喘着气走在他身边。

“精神很好嘛一乘寺!演唱会结束之后还能那么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看起来心情格外好的本宫大辅打趣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刚才那个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女生交换到联系方式的原因。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伸手进包里去摸东西,某个熟悉的触感久久没有出现。他稍微有些着急了。

“怎么了?”

本宫大辅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立刻做出了反馈。他再三确定自己的确没有在兜里找到手机,连自己的奇怪为何能够保持语气的镇定。

“手机不见了。”

本宫大辅瞪大了眼睛,让他再仔细找找。无果之后那人立刻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给他打电话。

他看到那个被呼叫的对象,主人对于它的定位只有一个字,不像他一板一眼地姓名齐全。

好在只是落在了会场里,他们不得不又折返一次。

“本宫君……从来都是叫我的姓氏呢。”

“诶?”

一心认真赶路的本宫大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不,没有,”他故意绕了圈子,“手机里却存都是我的名字呢。”

明白了他的用意的人立刻警醒地摆着手,一脸惊慌,“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哦,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立刻就——”

“不会。”

他心情很好。

“倒不如说很开心。”

他们拿到了手机,向捡到的人致谢。

再次踏上回路的时候他说道,“今天就住在我家吧。”

他没去看本宫大辅,手指触着兜里的那一个冰冷的铁块,有了安全感。

“诶?”

“当做上次打扰你的回礼。”

“说回礼什么的……”

“就这样。”

现在的他看上有些不近人情,尽管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但是他的反应或多或少与平日有差,很容易就被身边的人发现了有些不太对劲。

本宫大辅几个大跨步走到他前面,转身过来看着他,“你怎么了啊一乘寺。”

为了防止撞上去,他只能够停下脚步,又因为几乎杵在本宫大辅面前,他不得不退后一步。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本宫大辅看上去有些愁眉苦脸的,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好歹终于镇静了些,想到自己的无名火时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他想,或许他在本宫大辅心中已经成为一个雷点低的人,所以一旦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对方就潜意识地怀疑起自己来。

“对不起本宫君,”他叹了一口气,“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是你的错。”

他还想说些什么,最好把一切都说出来。本宫大辅却立刻笑起来,毫不介怀地将手揣在衣服兜里。

“我们回去吧?”

每次伸向他的橄榄枝都碧绿油亮,他伸手去触碰的时候丝毫不敢大意。可一旦握住之后,又发现它并不那么脆弱。

 

 

 

11.

 

惊喜的人当然是父母,站在门口也忘了待客之道。

“你是……小贤的朋友吗?”

母亲已经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妈……”

他想解围,不过本宫大辅看起来并不如他那般不善应对家长,讨喜地点头,又说了一次‘伯母好!’

“先让他们进屋吧。”

父亲揽住母亲的肩膀,将她带到了一边去,以便他们能够有一条路可以真正踏进一乘寺家。

“小贤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呢。”

两人都进去之后,母亲又笑着这么说。

其实他是不愿意母亲将他的信息透露给本宫大辅的,特别是这一点。看起来似乎不公平,因为上次去本宫家的时候他对本宫大辅的了解又多了很多。但是,一旦母亲这么说出口了,就好像在证明本宫大辅之前所说‘你没有朋友’是真的一样。

那的确是真的没错,他也承认过。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同一个地方划上两刀,因为愈合过,所以第二次就不痛了。

回家已近深夜,交代过一些事宜之后就到了应该睡觉的时候。

他先走进房间,本宫大辅啰啰嗦嗦地跟在他后面,进来之后将门关上了。

上下钢架床在他升上国中之后就被换了。此刻不算宽敞的双人床上摆放着两床被子,其中之一是不久前母亲拿进来的。

“一乘寺——”

本宫大辅走到他旁边去,面露一些不知是藏不住还是不想藏的小窃喜,“刚才,你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他明知故问,将两床被子分别铺开。

“我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那个啊!”

“好困,晚安本宫君。”

他选择了靠墙的位置,手脚麻利地躺好了。本宫大辅拉长声音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却也乖乖地趟在了他旁边,并说了晚安。

老实说,根本睡不着。

即使关灯之后刺激视觉的外界因素消失了,加之房间里很安静,营造除了绝佳的睡眠机会,他也根本无法入睡。

一人的床被两人睡着,无法心理暗示这与平时没有不同。

幸运的是,看起来本宫大辅有着和他一样的困扰。

“一乘寺……”

床动了动,或许本宫大辅翻了个身。

“恩。”

“上次……上次你去我家的时候避而不谈你家的情况,我还在想会不会是特别严肃的那一种。今天看起来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嘛。”

他几乎被本宫大辅的想象力折服。一乘寺家也从来不是什么氛围严肃的家庭。

熟悉的环境因为外人的介入而被陌生化了,并且这个外人将他也与平常的自己间离开了。

“我曾经,很讨厌我的家。”

     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他以为本宫大辅至少会发出一声惊讶,哪怕听起来更几乎于气音,至少让他的下定决心不会显得那么苍白。

但是没有。

本宫大辅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这令他多少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家里有治兄,他是天才,深得所有邻居的喜欢。而且,他还得到了爸妈的爱。我算什么呢?有很长一段时间,当所有同龄人都欢声笑语的时候,我却已经在思考自己之所以存在的原因这个问题了。”

他眨了眨眼睛,在内心里嘲笑着有朝一日竟能够因为另外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直面过去的自己。说到底对方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立场呢?不过显得和其他人稍微不同了一些,内心的倾诉欲就全部涌了出来。

“治兄死的时候也是,所有人都在哭,只有我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许多年后,当面对治兄的笑颜时,我都会有一种愧疚的感觉。为什么呢?明明是不可多得的兄长,为什么我却会为他的死感到轻松啊。

“每一年都会去扫墓,家里也摆着治兄的照片。

“‘没有我,你就能够过得幸福了吗’,他像是在对我这么说。”

小贤,现在你过得快乐吗?

他一直觉得一乘寺治在质问他。对方是心知肚明他的嫉妒与怨恨的,但是那一天在梦中,以羡慕的眼神看着他,并且最后微笑着朝他挥手的一乘寺治又似乎在告诉他,能够不背负着任何东西地生活下去,真实羡慕你啊。

“现在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本宫大辅声音平稳地问了一句。

他起伏不定的情绪因着这一句听起来好似顺口敷衍的话而逐渐平静,像是得到了某种莫大的慰藉一般。因为本宫大辅好像在告诉他,你并非一人在场。

“我的父母,他们一直是爱着我的。是我主观地将他们臆化成了自己害怕见到的样子。在我的内心里,我一定是想要被他们注视着,也爱着他们的。治兄也是,我深深地爱着治兄,同时也妒忌着他。”

一边唾弃着那副为了赢得奖赏而乖巧的模样,一边又在内心里肯定着天赋的才华。即使仍旧年幼,他也十分清楚,那些夸奖不是空穴来风,一乘寺治就是那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

“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不孝子吧?恨了自己的家人这么多年。”

他觉得羞愧,因为甚至毫不掩饰地将这一点在本宫大辅面前表现出来了。

表面上看来他们的确是朋友,但这相当于豪赌的谈话,稍有差错,就可能令他与本宫大辅走向另外一条他所不期望看到的道路。

因为,对方的态度是那样地令他不敢揣测而又介怀。

“不会。”

本宫大辅坐了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身侧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他仍旧平躺着,一下一下缓慢地调整着呼吸。

人们总是渴望听到肯定的话语,好像那是珍馐一般饕餮着。只有在这特殊的境况下,当听到本宫大辅斩钉截铁地给出否定的回答时,他才能够继续解刨已经血肉模糊的自己,为了重生。

“我在想,你一定很早以前就想要说这些话,不知道什么原因忍耐至今。老实说,我很庆幸。你能够将这些话告诉我,我觉得很开心。”

他几乎不能言语。

“一乘寺你,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想很多事情,甚至把它们妖魔化。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我们活着就是活着,就算身边有人去世,也应该振奋精神地活下去。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你不是一个人。”

他睁开眼睛。天花板上印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当他将视线放得更远时,他还可以看到本宫大辅的侧颜。这个人正看着他,以某种他无法看清楚的表情。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真的可以吗?”

他有些不确定。

“可以的,一乘寺。”

本宫大辅甚至朝着他的方向张开了双臂。

他将自己拆得七零八落,而本宫大辅却敞开胸怀接受了破破烂烂的他。

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将自己的头放在本宫大辅的肩膀上。他的手垂在两侧,而本宫大辅的手臂却搂住他,一下又一下笨拙而小心地拍着他的背。

他安心地,渐渐地放松。

分明是他倚靠着本宫大辅,他却有一种,他们互相依偎着的感觉。

 

 

 

 

 

 

 

12.

 

天气越冷,就意味着某个重要的考试越发地接近。

邮件仍旧在发,只是通话的次数不得不减少。

他们彼此好像都在为各自的目标而奋发努力着。

 

“我出门了。”

他站在玄关,母亲急冲冲地从客厅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厚实的围巾。

“你忘了这个。”她将围巾递给他,脸上带着慈爱的笑,与暖黄色的灯光一个色调,“天冷,不要感冒了小贤。”

他立刻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子,半开的门透进寒风,它们从被应该被围巾遮挡住的地方遍布全身。

“谢谢。”

他把围巾接过来,胡乱的往脖子上缠了两圈。而母亲看起来似乎不太满意,又将围巾拆散,重新好好地、仔细地围在他的脖子上。

温暖异常。

他再次道别,带着浅笑出门。有一道目光追随了他很远,他能够感觉到。

 

季节更替导致白天变得极短,不过四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就开始降落,更遑论没有阳光的阴天。

班主任像是往常那样嘱咐了几句之后,所有人就进入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程序。

下午上课之前他被告知收发室有他的信件,怀着某种期待他没有立刻跟上其他人的节奏,而是率先去了那里。

在某次邮件来往时,他和本宫大辅约定给彼此寄一封信或者明信片,鼓励也行,祝福也罢,为着不能见面的现在。

提议看起来很荒唐,也无缘由可寻,只是一个突然奇想。他吞吞吐吐地提出来,本宫大辅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仿佛哪怕晚一秒,他都会将这个提议收回一样。

信件确实是本宫大辅寄过来的。他没有立刻拆开。

在返回的路上他遇到一个人。

    佐藤从教室里急冲冲地走出来,表情不是太好。一路低着头走,直到看到他,愤怒之中有些无奈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平静下来。

在光线不足的走廊上,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秒。这期间一直保持着相对的距离,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先动。

这不算是令人愉快的会面,更何况即使天色暗下来,他也能够感觉到佐藤眼中的不良情绪。

他捏着信率先迈开步伐,准备绕开佐藤进教室。

当与佐藤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对方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冬天里呼吸之间都会带出白气。它们显得轻飘飘的,很快就由聚拢的状态四散开去,被阻挡的视线也会随之而清晰起来。

然而他却没有等到视线清晰的那一刻,只因他吸气与呼气之间的间隙突然变得极短。

“你说什么?”

佐藤斜着眼睛看他。

长期以来,他都觉得佐藤对他应该是抱有敌意的,虽然他问心无愧,虽然所有想法都不过来自佐藤的个人主观意识。或许是佐藤将他与中岛之间自行搭了一座桥,妒意才会燃烧。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草草木皆兵。他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也因此而不安起来。

但是这一次,佐藤看他的眼神,在清澈之中又带着一丝混沌。那混沌并不因为他,而是来自这双眼睛的主人。

“一乘寺君成绩一直都很好。”

佐藤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平静,眼神也不再凌冽,但是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中岛也是。”

很明显佐藤又将他与中岛联系在一起了,这是他第一次解释,也在内心里希望是最后一次。因为在这之前他并不曾与佐藤坦然相对过。

“佐藤君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误会什么了?”

“我没有误会。”

佐藤立刻接了话,之后转身与他面对面。

寒冬来临却仍旧可以听到鸟鸣,即使已近夜晚气温更低。空旷而辽远地传来,听上去比比起其他季节来显得更为悠长与凄冷。

“我一直知道,一乘寺君是一乘寺君,中岛是中岛。”

“佐藤君?”

他困惑不解。

“我这样的成绩,大概是永远考不进好大学的吧。”

佐藤突然对着他笑了一下,在他还处于似懂非懂的情况下转身走了。

他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在令自己清醒过来上,走进教室的时候,空偌的空间里只坐着中岛一个人。

她好像垂着头,整个身体几乎缩在了一起。眼睛看向某个地方,但是他想,她或许根本没有在看什么。

脚踩在地板上不可避免地会发出声音,中岛猛地一个抬起头,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地朝他看过来。

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在将他锁定之后又立刻失去了所有光彩。

“一乘寺君……”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尽量小心地把桌面上的东西往包里放,同时不忘提醒,“已经快要天黑了,中岛同学也快些回家吧。”

他看不清。或许中岛在点头,不过幅度太小,这里光线也不足。

他把信塞进了书包隔层,拿着自己的东西准备走,却被中岛叫住了。

“一乘寺君,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没说话,但中岛迫不及待地,像是怕他会说出令自己失望的答案一般地率先开口了。

“如果,有一个人向你表白,拒绝之后你才发现其实自己也喜欢着他,应该怎么办?”

他紧紧地将书包拽住手里。他的大脑不支持他思考这个问题。

“我……应该要去告诉他吗?”

“抱歉,”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中岛埋下头,喃喃着‘是吗’之后就不再说话。在走出教室的期间,他没有回头去看中岛的表情,他怕自己会觉得那似曾相识。

他走出学校,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时想起本宫大辅。

他撒了谎,对中岛,还有对自己。

 

 

 

13.

 

“姐!!!!”

本宫大辅一把拉开本宫纯房间的大门。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棕毛,表情愤怒而无奈地看着一只手里拿着啤酒瓶,一只手还在张牙舞爪的本宫纯。

平时总是批评他房间内务不整的人,现在看起来也和他差不到哪里去,发型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他烦恼地将头发揉得更乱,想进去,却发现没地方落脚,又只能悻悻地把已经抬起的那只脚收了回去。

父母留下一张纸条,据说是结伴旅行去了。在儿子即将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逍遥快活。

自家姐姐因为某些原因压抑住的情绪也毫无忌讳地爆发了出来,并且不分白天黑夜。

他睡得很不好。不。应该说他根本睡不着。

“老姐,算你行行好,放你弟弟一马行吗?”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本宫纯乱扔在地上的衣服,“我可是即将升学考的人啊。”

本宫纯歪着脑袋看他,眼睛下面两个极明显的黑眼圈,抽了抽鼻子,把酒放在嘴边,“别闹了大辅,即使我安安静静的,你又能够考出什么震惊台场的成绩吗?”

他朝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

即使有些生气,他也明白不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况且像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唇舌之战,根本就是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总之——”他拿着衣服,趔趄地往屋里走,将衣服搭在了本宫纯的肩膀上,“今天已经太晚了,有什么明天再说行吗?”

这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

好像自从家里只剩下他和本宫纯之后,那个家伙在父母面前装出来的笑脸全然崩塌了。其实他有些高兴,因为这似乎说明对于本宫纯来说,他们是一个阵线的。

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捣蛋的事情,不过到最后,天生比他能言善辩的本宫纯总能够将所有责任推卸到他身上,站在一旁看他被打得嗷嗷直叫。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这个姐姐他还是挺喜欢的。以某个他记不清的时间为分割点,本宫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大人。她开始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得俗世,爱讲道理,以过来人的身份自居,突然离他很远。

自家的姐姐,还是要自己来疼。

虽然不知道那个混蛋男人究竟说了什么话,不过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他倒是很乐意让本宫纯见识见识在她口中,自己所没有的男子气。

本宫纯打了一个酒嗝,似乎是想要往前走,结果脚下被绊了一下,加之本身就已经晕晕乎乎地,几乎立刻就失去平衡地朝前倾倒了。

“我说你啊……”

本宫大辅无可奈何地收紧了手臂,以便稳固住借着他的力避免了直接砸在地上的本宫纯。

本宫纯突然不说话了。

“喂姐?”

酒瓶是空的。滚过地面发出一阵轻灵连贯的声响。

本宫纯的头顶在他的胸口,吸鼻子的声音逐渐变大。

“本宫纯?!”他有些担心,又喊了一声,“喂本宫纯!你怎么了?!”

夹杂着小声呜咽的声音砸在他的胸口上,他舔着嘴唇觉得浑身都难受得不得了。他不知道他的双手能够做什么,手指无意识的动着,变得紧张而惊慌失措。

颓废而难看的脸抬起来看着他,睫毛被眼泪糊成一团。咬着嘴唇忍住不发出声音的人看起来可气又可怜,他声音颤抖着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本宫纯站起来,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因为突然而来的力道有些站不稳,等到保持住平衡之后,肩膀已经湿热了好大一块。

“姐……”

本宫纯勒得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在这一刻,不仅仅是本宫纯,连带着他都觉得特别安心。平时打打闹闹的两个人,现在看起来像是彼此仅有的依靠一般。

“别哭了,姐……你这样……我好不习惯的。”

他的手臂解除了僵硬,试探着,一下一下拍着本宫纯的背。怀里人的脑袋似乎为了寻找更加安全的位置而挪动了一下,之后开始放声地哭。

是那一种很难听的,毫无节奏毫无韵律的嚎哭。

开始的时候他忍着,仍旧像是小时候被哄着睡觉那样安慰着本宫纯。但是,当这样的安慰与哭泣看似没有尽头之后,他有些急躁了。

记忆中那个因为辈分关系他始终无法狠狠痛扁一顿的人变得无比陌生。太现实了,也太懦弱了。

“别哭了!”

他扶着本宫纯的肩膀,将她推了起来。似乎没想到他会发脾气,本宫纯愣了一下,只有缓慢眨着的眼睛还会带出包含在眼眶中的泪水。

“不过就是一个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再去找一个不就行了吗!”吼完之后他把头转到一边去,假意清了清嗓子,“这样……一点也不像你。”

本宫纯一把抹掉眼泪。

“大辅你根本就不懂吧?”

“什——”

“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所以不要在这里教育人了!”

“那你倒是说说啊!”他也不服气地顶回去,“说说你现在的感受啊!!”

本宫纯怒视着他,好像令她这么伤心的人是他一样。

“收藏着他的每一条邮件,因为能够通电话而窃喜。记住每一次出去玩的日子,为了见到对方而绞尽脑汁地想借口与筹划。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开心,分开之后又寂寞。但是现在这一切全部都仅仅是过去了。你不会懂我的感受的。”

本宫纯一口气说了太多,他毫无还击的机会。他的大脑仍旧在运作,甚至指示着他对号入座。

“我……”

“你不会懂得。”本宫纯笃定地说,“因为大辅你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

他被本宫纯推出了房间,砰地一声关在了外面。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即使抱着好的出发点而换来了与之不对等的待遇,他发现他一点也不生气。

本宫纯说的好像是对的,又好像不是。

原本困意满满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竟清醒得不得了。

他想起自己被关门声打断的思绪。他无法像往常那样辩驳回去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分心了。

他有一个疑惑。不,是很多疑惑。

这些问题串了起来,箭头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立刻拿起手机,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拨打了一个电话。

在接线途中他想过挂断,不过这个想法最终没有被实施。

在他几乎来不及踌躇的情况下电话接通了。

“本宫君?”

那边的声音很小,听起来像是已经睡了。

到这时他才想起现在已是深夜这回事,不由得心中有愧。

“你已经睡了吗?”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对不起,打扰你了。晚安。”

“本宫君!”

叫他名字的声音干脆而明亮,没有丝毫的犹豫,“并没有打扰到我,你有事吗?”

他坐在光了灯的房间了。书桌前就是窗户。

安静的深夜里,视线所及的建筑黑影幢幢的一片,只有亮度不够的路灯仍旧忠诚地守卫者空无一人的街道。

“一乘寺——”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的手指抠着桌沿。大脑中一刻也不停歇地陈列出有关于他和一乘寺贤所经历的种种。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一次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甚至觉得一乘寺贤或许已经继续着被他打断的美梦。

“什么问题?”

太安静了。

太心知肚明了。

所以再怎么勇敢的人也会产生害怕与怀疑的情绪。

很多问题之所以仍亟待解决,那是因为这样才最充满希望。

“算了,没什么。晚安。”

“怎么了啊?”那边追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他想自己或许是有些反常,因为本宫纯的原因,或者,准确来说是他自己的原因。

不知从哪条街上,远远传来汽车碾压地面的声音。也可能是他听错了。但就是这么细微的声响,给予了他稍许的力量,令他觉得自己好似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喜欢一个人……”他闭着眼睛一气呵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什么?”

“是时时想要掌控他的动向,洞悉他的一切。想要见面,单纯地以此为乐。还是想要让对方知道,却又害怕……害怕说出口之后会连做朋友都变成奢望……呐一乘寺,到底是哪一种?”

“本宫君是什么意思?”

隔了很久,一乘寺才回了这样一句话。语气平淡而清冷,令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沿。

“不……那个啥,我没有别的意思,”他立刻解释道,“我只是在想,你成绩那么好,或许比我更懂一些。”

“太看得起我了吧,”一乘寺好似冷笑了一声,“况且为什么我就应该比你懂得多呢?”

“抱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道歉了,“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一乘寺好像大口呼吸了几次,那之后告诉他,我没有生气,之后这段时间请不要打电话来了。邮件也不要再发了。

他显得有些惊慌。楼下路灯旁边的飞蛾还在拼命地朝灯盖上撞。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一乘寺斩钉截铁,也不给他继续说话机会地挂了电话。

他盯着手机看了好久。

【贤】这个字逐渐令他瞳孔针刺一般地痛起来。

 

 

14.

 

“这是……”

母亲征求意见般地看向父亲,而父亲不说话。

“在最后这段时间里,请帮忙保管。”

桌上摆着手机。关机的状态。

他不敢高估自己的自觉性,也不愿去低估本宫大辅的定力。所以只能够求助于其他人,甚至俯首加上了‘拜托了’这句话。

母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有什么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吗?”

“因为即将来临的考试。”

“以小贤你的实力大可不必这样。”母亲试图说服他什么,“况且,即使结果不如人意,妈妈和爸爸也不会责怪你的。”

“它让我无法安心,所以请帮我保管。”

母亲看似还想说些什么,拧着眉头正准备开口,父亲摆了摆手,将手机拿了起来。

“我知道了。但是小贤,我希望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他很感谢父亲的果断与不加过问。最后一眼看向手机时,他既感到了一股压力,同时也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年的雪迟迟未来。

即使已经有了适合积雪的温度,田町也只是冷着,干燥并且单调。

刚开始的时候他极难安定下来。

几个月以来养成的习惯,令他总要有意无意地将手伸向某个地方,即使知道那个地方已经不会有什么。

总要触碰到空无一物的桌角,他才如梦清醒一般。每一次重复都在提醒着他,他与本宫大辅之间已经发生过什么了。

学业对于他来讲从来不会是一个问题,令父母意外的是,他要求了一个英语家教。

圣诞节那天的补习结束得比以往早,家教婉拒了他母亲留下来吃完饭的要求,在临走前问他是否还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他突然开口,“‘One meets its destiny on the road he takes to avoid it.’这句话当中,两个命运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吗?”

答案看起来无关紧要,与考试也沾不到边。

年轻的英语教师愣了一下,像是不相信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来。但是很快的,准备离开的人又重新坐了下来,摆出一张柔和的脸问他,“一乘寺君觉得呢?”

他曾经一直在逃亡。只为避开那个他所不想去接受的命运。

为此他颠沛流离,筋疲力尽,远以为总有一天会海阔天空。

后来他遇到了本宫大辅,尽管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意愿去将这个看起来轻率的人纳入自己的生命。

但事实是,不论如何,不管怎样,本宫大辅看似毫无阻碍地成为了他的命运。

“大概不是吧。”

“答案不是就在一乘寺君的心中吗?看起来根本不需要我的解答呢。”

的确如英语老师所说,他早就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却偏偏想要听到什么否定的声音,聊以慰藉自己并不曾因为谁而改变过。

他将老师送到门口,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再一次表达了不能够一起吃晚饭的遗憾。分别前,站在门外的老师对他说了加油以及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他说。然后去客厅坐下。

父亲还没有下班,母亲却早早回来准备晚餐。房间里简单布置了一下,有一些彩色的小球,和一棵中等大小的圣诞树。

他知道每年圣诞的时候会有心灵手巧的店员做这种树贩卖,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但是却又的确是独特的。

电视机里播放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节目。他为自己又想起本宫大辅来而懊恼。实际上当手机被他强行交出之后,这种不受控制的念想就越发嚣张。

然而手机也没有被特意放到哪个地方去。

他的父母似乎对他很放心,他们将他不知道下了多大决心交出的东西摆在沙发边,尽管现在看来那个举动矫情而多余。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这么重复着,试图说服自己,然后拿起了手机。

开机的过程他有些紧张,但是当打开之后他的情绪又有点低落。并没有新的邮件提醒,即使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地准备去无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他找到本宫大辅的号码,正准备拨打,手机却没电自动关机了。

“小贤!”

母亲冷不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立刻将手机藏在了身后。

“再稍微等等,”母亲面露难色,“因为我们至少得等到爸爸回来,并且锅里的东西还没有煮熟。”

他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肚子饿,所以连思考也无地告诉母亲不用急。母亲欣慰地点头,准备继续去做她的事情。

电话就摆在手边,只要伸手就能够将它拿起来,而他的耳道里像是被塞了一台坏掉的录音机一样,嗡嗡响个不停,扰得他心绪极乱,动作都迟缓了许多。

这样打过电话去,说不定对方会直接因为陌生号码而拒接吧?不如就算了吧。

他为自己找着表面看似可行的借口,但是在心里他十分清楚,这个电话,无论他替自己找到了多么天衣无缝的理由,最终他都会打过去。

于是他不再犹豫。只是在按下每一个数字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将本宫大辅的联系方式牢记住了。

电话接通用了一点时间。他终于知道电视上在播放着圣诞节购物与圣诞夜狂欢的推荐节目。

“喂?”

那边传来疑问的语气,也没有因为陌生号码而拒接。在一阵耳鸣的影响下,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只知道尚且平静,没有泄漏一丝一毫与心情相符的情绪。

“本宫君,是我。”

“诶?”本宫大辅又连续着‘诶’了好几声,用不确定的声音问道,“一乘寺?”

“恩。”

太久没有联系就会遭到遗忘是他已经做好准备的事了,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准备得越是周全,就越是会被‘失望’这种情绪恶作剧。

“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啊!”本宫大辅的语气变得欢脱起来,甚至有些感慨,“你最近怎么样?学习方面应该没问题了吧?”

“为什么这么问?”

“怎么讲呢……你突然告诉我不要发邮件也不要打电话,我想应该是为了即将来临的升学考而努力吧?”

他态度模糊地‘恩’了一声,在本宫大辅还没有说完话的时候。滔滔不绝的本宫大辅也不知道把话题扯到了哪里去,天花乱坠没个重点,像被禁言了太久一样恨不能一口气吐露个彻底。而后本宫大辅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霸占着话语权,停顿了片刻,问他,“你现在在做什么啊一乘寺?”

“我啊?”

他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玄关的灯没有光,暖而柔。从那里不断飘出食物的香味来,他甚至能够隐约听到貌似心情极好的母亲哼着的歌。

“在等妈做圣诞大餐。”

本宫大辅以感叹的语气说着你真幸福,他笑而不语,因为对方确实没有说错。接下来本宫大辅又顺势谈到,“说起来,你妈这么疼你,大学的话也应该舍不得你走远吧?”

句尾有些凉。

他将目光从厨房那边收回来,“我想要去别的地方。”

“啊?”

“我在田町待得太久了。”

本宫大辅不置可否地说着这样啊。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似乎是本宫纯的声音,用有些愤怒但听起来很有元气的声音埋怨着与他打电话的这个人在家庭扫除中的偷懒行为。

‘我会去做啦!’

本宫大辅吼了这么一声,谈话也因此而中断了一小会。

没过多久本宫大辅就卷土重来了,自言自语一句刚讲到哪里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对方就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那你要去哪里?”

这时大门打开了,念叨着‘好冷’父亲从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看到母亲从厨房里走出去,接过父亲手里的公文包,他还看到父亲朝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极小的动作,仿佛在说‘我回来了’。

他觉得很温暖。也感到自己拥有的很多。

令他想起自己还在通电话的,是由于他的不言不语而所迷惑的本宫大辅的一句‘你还在吗’。

他想了想之前谈论的话题,轻笑着,“秘密。”

“啊?搞这么神秘,告诉我啦。”

本宫大辅一副很失望的模样。

“暂时没有想好。”他将问题抛了回去,“本宫君呢。”

“我?谁知道呢。”

端着餐盘出来的母亲用眼神示意他过去吃饭,他抓紧听筒,做了一次深呼吸,像以往每一次面临困境而不得不作出抉择时那般,断断续续,而又不愿就此放弃地问,“之前那个问题……你问我的那个问题,解决了吗?”

这个问题在他身边潜伏了极长的时间,他想了很多种发问方式,好让问出这个问题的他既显得不唐突、不经意,又能够不被可能听到的答案所击垮。

但是实际上当他确定本宫大辅说出来的回答可能会令他动摇时,他就已经没有要这么精心设计的必要了。

“啊,你说那个啊?”本宫大辅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一般恍然大悟,然后用极其自然轻松的语气告诉他,“已经没关系了哦。”

桌上摆满了母亲今夜的劳动成果。它们冒着热气,香味四溢。他的父母面露温和笑意地交谈着,以此来等待他结束通话。

“是吗……”他想着快些结束对话,“那就好。那她呢?”

“诶?”本宫大辅看似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就给了回答,即使语气听起来不算确定,“在家里活蹦乱跳的。”

“你们……住在一起了吗?”

父母又看了过来。

通话最终在一分钟之后结束了。此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像个不识好歹的亡命之徒一定要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好在最后的结果似乎是他得到了悲天悯人的上帝的垂爱,将死之时就地重生。

在圣诞节的这一天,他与家人拥有了一顿美满而温馨的晚餐。席间他们愉快地交谈,像是年幼时他幻想中的那样。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乘寺治,他的兄长是那样慈爱而温柔地看着他。

最初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最后又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一切。

本宫大辅的最后一句话显得那么迷惘不解,“我和我姐当然住在一起啊。”

只有他深谙其中的巨大力量。

饭后他回了房间,打开抽屉,拿出那封没有拆的信。

信纸皱巴巴的,有多次涂写的痕迹。内容只有一句话,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嗨你好吗一乘寺,我挺想你的,嘿嘿。

 

 

 

 

 

15.

 

本宫大辅说今年一定会下雪。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田町仍旧是阴天。

放学时间算早,恰好轮到他值日。

做完值日天还大亮着,他最后环视了教室一圈,关好门准备回家。

“一乘寺君。”

没有料到被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叫住了。

站在面前的人是鹤田,围着一条大围巾,鼻尖冻得红红的,怯怯地看他。

“鹤田同学,有什么事吗?”

鹤田的眼神飘忽着,手藏在袖管里,但仍旧可以看出因为用力而使袖口的部分变了形。

“那个……”

以这样的词语为开场白,他就知道大概对话会持续很长时间了。但即使这样他也耐心地等着,因为他看到面前女生无助又坚持的眼神。

“我、我其实关注一乘寺君很久了!从一年级开始就是。”

说话的人好似很用力,闭着眼睛说完这句话之后上半身甚至呈一个前倾的态势。老实说他被吓了一跳,对方竟比看起来更有爆发力。

“开始的时候以为一乘寺君是一个冷漠的人。因为你好像从来不会与谁主动说话。你总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走。谁都不需要的样子。所以……我几乎以为你要不可接近了。”

他很认同这一点,只是从除了本宫大辅之外的人那里听到,好像少了些许震撼的意味。

“但是,一乘寺君实际上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借我衣服也是,送我回家也是。这之后和同学之间的互动也多了起来。我……”

鹤田停下来,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抬头看着他,即使眼神仍旧闪烁着,也拿出了一副毫不认输的姿态。

“我看到过一乘寺君笑起来的模样,那真的是非常温暖的笑,如果那样的微笑能够对着我的话,那么……”

声音越来越小,声线带着能够轻易听出的颤抖,“一乘寺君一定不知道吧?我其实……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我知道哦。”

鹤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那么,要是你没有喜欢的人的话,能不能……”

能够先说出口的永远是勇士。他羡慕着鹤田的勇气。

但是,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他还欠某个人一封回信。

“抱歉。喜欢的人,是有的。”

 

台场阳光明媚,在温暖的车厢内甚至会产生现在是夏天的错觉。

窗外的景致与第一次无异,他隐约产生了自己似乎在进行某个仪式的错觉,要完成一个画圆的任务。

他清楚地记得去本宫大辅家的路线,也确实凭借着或许是出色的记忆找到了那里。

本宫家门牌在夕阳下有一种亲近感,他几乎都已经快要按下门铃了。

 

列车行驶在一片黑暗当中。

可观赏窗外景色的玻璃现在全被当做了镜子。他坐在软垫上,心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遗憾与自责。视线触及对面的窗户时,他看到了自己毫无生气而疲惫的脸,以及身边的其他乘客。

冷外温差令窗户被蒙上一层雾,只能够将偶尔略过的大片灯影看个大概。所以当他的身边次第响起惊呼时,他几乎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场喧哗。

此时已经即将抵达田町。他身边坐着站着的人都立刻齐刷刷地望向窗外。那些从口中呵出的温暖气体将窗户上的雾稀释了,他吃惊地看着不断朝窗户上撞过来的白色物体,它们那么轻,那么小,齐心协力簌簌朝下缀着,或被吹向其他方向。

仿佛本宫大辅才刚刚信誓旦旦地要与他赌上一赌,上天就立刻给了足以令那个人洋洋自得的回馈一般。

与天气不同,他的心逐渐暖起来。刚才昏昏欲睡的感觉也全然消失了。

“雪……是雪哦!”

有人这么说着。

拍照的,趴在玻璃上朝外看的,兴高采烈讨论着的,打着电话告知其他人的……原本静寂的车厢变得欢声笑语,他也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动一般。

当想着要与谁分享的时候,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下雪了哦!】

那是来自本宫大辅的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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