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
*年龄差
*医患
他到的时候,一乘寺太太已经在楼下等待了。
夜深露重,天气微寒。他来的突然,尚且能在情急中来得及抓一件外套。等在微微风中的家长却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不知道在这里站多久了。
住宅区十分安静,许多住户的窗口已经暗了,只留有明度不够的路灯,仅能照亮脚下的石板路。
“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
一乘寺太太欲言又止,他摆手示意不必强讲。
这样的事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他也绝对没有想到会发生在这个时候,在这家人,在一乘寺贤身上。
初次见面不过几个月前,那时受到委托见到的人,表情谈不上明朗,却也绝非今日要紧急会面的程度。
望着前面晃悠悠走着,似乎下一秒就要体力不支倒下的一乘寺太太,他的心情跟随着这浓厚的夜色,一同沉重起来。
他们进了电梯,几秒过后到达了七层。
一乘寺家的大门虚掩着,靠近就能够闻到一股不太会让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一家之主站在门前,脸上的表情也不轻松。看到他时微微点头示意,随后让出一条道来。
他轻声说了句‘打扰了’,脱了鞋就进了屋。
狭长的玄关之后是客厅,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简易灵堂,通过那里的时候,他稍稍颔了颔首,相框里的人,温和地笑着。
“一乘寺——”
敲门之后他等了一小会儿,没有回应。
“我进来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推门进了。
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一阵湿冷的风。正对着房门的窗户是打开的,窗帘像断开线的风筝一般,高高地飞起来。桌上的纸张被吹到地上,胡乱地散着,只就着云后的月光看不清上面对的字样。窗户外深色的树影,如同鬼魅一般地舞着。
高层的风,往往来得更加猛烈。即使这份猛烈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却被表 面的平静暂且压抑掩饰了。
他虚着眼睛环视房间一周,没能找到一乘寺贤。
门在他身后被风吹关上了。单向涌动的风也多少平静了些。
原本他想至少打开桌上的台灯,最终仍旧是没有实行。在某一瞬间,从云缕中探身而出的月亮小范围照亮了房间,一乘寺贤蜷缩在床上,仅穿着单薄的浅色衬衣。
这是一乘寺治的房间,毫无生气。细嗅上去甚至有股行将就木的味道。分明仍旧是这个家中的一个房间,但一旦失去了主人,就变得立刻置身事外起来,只除了躺在上面的那个人。
“一乘寺。”
他站在离一乘寺有一定的距离的地方,挡住一半清冷的月光。
被叫名字的人一动也不动,只身体微微地起伏,像是睡着了一样。
“一乘寺,”他又叫了一声,接着带着一丝强制,“我过来了。”
他在床边坐下,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乘寺瘦削的背影在拒绝他,拒绝周遭的一切。
他脱下衣服往一乘寺身上披,后者突然回过头看他。眼下青黑,面色灰白,嘴唇干裂,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没有精神,唯独那双眼睛,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一般透亮。
“是你啊。”
他一出房门就被满脸愁容的一乘寺夫人看到了,在他摇头之后,这位快速衰老的母亲有些难以抑制地捂住了脸。
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等到一乘寺夫人恢复情绪。期间他的目光好几次落在一乘寺治的灵台,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一乘寺先生陪坐在一起,拳头捏得很紧。看着自己的妻子难过,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毕竟对于这个家庭来说,那样的话语过于单薄了。
一乘寺成为自己的病人,仔细想来似乎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情。这位病人病情反复,时而毫无征兆,时而全无解决之策。像是今夜这样的情况,在其他时候也重复过好几次。
实在是费力不讨好啊。他有些泄气地想,看来自己在学校和社会中所学的一切,在一乘寺身上都是虚妄。连他有时候都开始怀疑起自己学术不精来。
“具体的情况是?”
虽然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成为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尤其是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不好气息的时刻,但是自己之所以大半夜出现在一乘寺家,就说明目前有着不得不解决,而又不太好解决的情况。
一乘寺夫人接过自己先生递的纸巾把眼泪擦干净,像此前无所次那样再度打起精神来。
“前几天,我想要收拾下小治的房间,”一乘寺夫人开始回忆,“毕竟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我和先生觉得我们彼此都应该要振作起来了。但是只要小治的房间还在那里,就永远无时不刻地在提醒我们那件事情是确实发生过的。”
虽然有些不赞成一乘寺夫人的想法,但作为外人的他在别人的家事上也确实没有太大的发言权,也只能够安静地听下去。
“小贤是中途回来的,之前一直跟他爸爸在外面散步。他看到我在搬走小治的东西,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一乘寺夫人一边说一边哽咽,“原本都已经恢复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随便动小治的东西。”
作为医生,他本应该很明确地告诉病人家属,一乘寺之前的状况并非恢复,只是暂且好转。但现在他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活在自欺欺人中的家庭。彼此都察觉到对对方有所亏欠,但却无法说出口。这样的家庭,除非从内部敲碎坚冰,否则,一乘寺很难真正意义上地走出来。
大致了解情况后他决定先回家思考对策。
“房间还是保持原样吧,”他回望了一乘寺治的房间一眼,“暂时就……不要改变家里的环境了。”
与一乘寺贤的初次见面,是在他工作的诊所。
那天不算是一个好天气,尤其是在本该阳关普照的四月天。预约的时间是午间十一点,抵达大门外的时候他与一个人相撞了。
“抱歉。”
他下意识地道歉了。
与他的手肘相互摩擦了一下的人行色匆匆,否则也不会在尚且宽敞的路上与他撞在一起。那人手臂上缠着几层白色医用纱布,带着口罩,没说什么,只是朝他鞠了一躬就继续朝前走了。他愣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有预约,也就不再耽搁了。
然而刚一进大门,他又被急急冲出的人撞了,这一次力道不小。
身材娇小的中年女性面露难色,眉头拧在一块,似乎有很要紧的事情,却仍旧教养良好的道歉,在那之后像突然想起什么地问,是本宫医生吗?
“请问您是?”
“我是之前预约的一乘寺。”
“真是抱歉,我来迟了。”
没想到病人先到了,他有些过意不去,“这边请。”
“能够稍微等等吗?”
一乘寺夫人有些犹豫,“实际上,接受诊疗的是我儿子,他刚刚跑出去了。”
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人。
“需要我一起去找吗?”
一乘寺夫人婉拒了。
一段时间之后,一乘寺夫人回来了,在他身边的确实就是之前遇到的人,此刻摘下了口罩。
他忍不住要去注视坐在他对面的人,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实在太伤痕累累了。
并不是指物理上的,而是视觉感知上的。过度瘦削,嘴唇干裂,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眼下有长期受睡眠折磨的青黑。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幅被厚重笔触一笔一笔堆砌出来的,夜色下的海。这幅画是黑白的,画中的海水是静止不动的,未曾被赋予任何灵韵。而这个人,像纪念碑一样坐着,挺直了腰,没在看他。
“那我们开始吧。”他找出纸和笔,“姓名是?”
病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话。
一乘寺夫人用有些责怪的颜色看了看自己旁边的人,叹气,“一乘寺贤。”
“好的,一乘寺贤。”
他一笔一笔记下,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的时候,一乘寺说话了。
“我没有病。”
他抬起头,与一乘寺初次对视了。
这时候一乘寺的眼神不再黯淡无光,却也不再顺从,有些不顾一切,又敌我不分地怒视着他,仿佛他是什么罪魁祸首。
“小贤,”一乘寺夫人一边对他道歉,一边抓住了一乘寺的手,“不要对医生这么无礼。”
一乘寺愤恨的目光转移到自己母亲身上,又突然温和了,“你知道我没病的,对吗?”
他有些摸不到头脑,也无插足的余地。
“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一乘寺夫人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一乘寺,但是眼中没有丝毫责怪的神色。
原本以为是一乘寺夫人单方面将一乘寺带来的,他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两人之间的约定。
一乘寺慢慢安静下来,低着头不再说话。一乘寺夫人有些抱歉地看着他,说我们继续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乘寺一把甩开一乘寺夫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诊疗室。 面对着突然事件他显然有些接受无能,看着诊疗室的门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一乘寺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却并没有出乎意料的表情,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会发生这种情况。
“真是太抱歉了,本宫医生。”
“也没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是,不去找您儿子没关系吗?”
一乘寺夫人摇头,“我先生就在门外,没关系的。”
诊疗记录只在姓名那一栏填写了几个字,关于一乘寺,这个他的病人的其余信息,他一概不知。事情有些棘手,继续还是中止完全取决于家属的意愿。
而一乘寺夫人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主动提出,“可以由我来介绍一下小贤的情况吗?”
他点了点头,再次握住了笔。尽管如此,在开始之前,不知是怀有同情疑惑是其他感情,他望向了门的方向。
“小贤是我的次子,今年十七岁。我们的长子,一乘寺治——”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乘寺夫人明显情绪发生了变化。她不得不停下来稳定自己的心绪,但满满的哀伤仍旧是从眼中渗了出来。
他递过纸巾,后者接下后谢过,继续讲了起来。
“小治他,两年前因为一场事故去世了。”
今天的诊疗本就是从不算愉快的情况下开始的,从这个信息被摊出来的一刻起,一切都朝着更加令人不快的方向发展了。
他接待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有的确实严重,而有的只是在为逃脱目前的境况找一个借口。一乘寺的情况却从未遇到过。
“从那个时候开始,小贤变得比之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像是现在这样的的情况在最初并不明显,但一直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他好像还是他,在有的时候却又不是他了。”
一乘寺夫人说的情况,他想自己在刚才已经见识过了。在一边记下重点的同时,他开始担心起一乘寺先生是否找到了一乘寺。
“小贤本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变成这样,做父母的难逃其责。”
一乘寺治是邻里皆知的天才少年,从小在兄长阴影下成长的一乘寺一直表现良好。父母疏于对他的关心,兄长在此时作为了补足,兄弟二人关系一直不错。在一乘寺治去世的那段时间里,过度伤心的父母照常忽略了一乘寺,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被远远推开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一乘寺太太哽咽地说道,“对于父母来说,失去小治已经不能承受了,如果连小贤也……”
对于一乘寺的初定义,大概是一个难以承受失去挚爱亲人这一噩耗因而出现的性格偏差的孩子。
直到诊疗时间结束,一乘寺先生也没有将一乘寺带回来。夫妻两人商量过后,虽然仍放不下心,还是决定先回家看看,并且与他商定好了下次的会诊时间。
在离开前,似乎担心今日一乘寺的表现可能会导致他拒绝继续心理抚疗,一乘寺夫妇两人一同深深鞠躬,诚挚地再度感谢了他今日的慷慨。
医生的职责如此,谈不上慷慨。但对于这样的家庭究竟为何会导致一乘寺那样的情况,他又更加好奇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手机铃声在响。
在大脑先清醒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先行一步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
那边没有说话。
他哆哆嗦嗦地坐起来,捞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披在肩上,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是一乘寺打来的。
和昨天晚上一样。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实际上他和一乘寺的关系与其说是医患,倒不如说更像朋友,或者说,一乘寺很信任并且依赖他。这是他从未想过的。
包括那一次,一乘寺先生没能找到一乘寺,所以夫妻俩回家的那一次,其实,后来他们有过一段谈话。就是那一次谈话,令他在会话结束后又专门回到办公室,修改了之前对于一乘寺病情的诊断。搞不好,连一乘寺的父母都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是这么想的。
当时他锁好办公室的门准备回家,在离医院大门不远旁边的病人活动区域看到了一乘寺。刚开始的时候不敢确定,直到一乘寺对于他的呼唤有所反应,而条件反射看过来时,他决定牺牲掉自己今天下班后的闲暇时光。
他慢慢走到一乘寺旁边,观察对方有无排斥反应。毕竟在诊疗室里,后者表现得非常抗拒。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一乘寺没有看他,也不说话,只是小幅度地点头。他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所以一直没敢坐下。后来一乘寺不得不加大了自己点头的动作,他才如释重负地坐下了。
这个孩子比自己小十岁,身高却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但是体型上来看,却显得有些长期营养不良了。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不知道是近期瘦了,还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想起自己17岁的时候,由于喜爱运动,所以皮肤从来没有像一乘寺这么白过,体格健壮,尤其是小腿。再看看一乘寺,本就长于同龄人的腿,也超乎同龄人的瘦削。整个人非常地不协调,他怀疑自己刚坐下的动作再大一些都能够把一乘寺挤得摔倒。
“为什么不回家?”
他觉得自己像多管闲事的大人,自己十七岁时最讨厌的那一类。想来自己有些过于套近乎了,所以准备换个话题。
“对不起。”
“啊?”
一直没开口的人突然说话了,还是没由来的道歉,他准备说话的又被咽了回去。
“刚才……”一乘寺快速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把头埋下了,“我不太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自己是清楚这回事的,是吗?”
一乘寺点头,把头抬起来,看向前方不知哪个地方,眼中有着轻松与欢愉的神色。医院建院以来就有的标志性小钟楼上古旧的时钟敲响了六点整的钟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成群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当它们飞过时,一乘寺抬头看着,眼中浮现出钦羡的神情。
“但是很开心。”
“开心?”
“那个样子的时候很开心。”
在那个地方,一乘寺此刻看着的地方,他相信确实存在着什么令这个十七岁孩子真正感到轻松愉悦的东西存在的。只是他看不到,一乘寺不允许,也不打算分享自己的秘密花园,或许,就是凭借着这份心底最后的美好,他才能够坚持不失去真正的自己。
“想要成为治兄那样的人,就不得不加倍努力,否则就不能被爸妈注意到。”一乘寺皱着眉头,神色也不再轻松,“但是那样并不快乐。”
当我自己不再是自己,变得奇怪又叛逆的时候,其实我是开心的。
“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一乘寺犹豫了,看上去困苦迷惑,“我只是想要被注意到。”
想要自由,但更想要得到爱。
两份自我在一个身体中不断挣扎纠缠,这才是导致一乘寺‘生病’的真正原因所在。
从一开始,他和一乘寺就是建立了联系的。这是一种平等的对话的关系,一乘寺在他这里得到了一个人应有的尊重,他是看到了一乘寺的。
所以,当昨天在一乘寺治的房间里相对无言长达一小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被推开了。开始是父母,然后是世界,最终连他也被一乘寺放弃了。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很受打击。
“怎么不说话。”
一乘寺依然沉默不语,但至少好歹愿意与他交流了。
他也稍微清醒了些,站起来找水喝,准备只要对方不挂电话,他就一直陪着沉默。
在这通电话途中,他收到了一乘寺夫人发来的邮件,说一乘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去了,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她很担心。
“一乘寺,你在哪里?”
从听筒里传来车辆川流不息的声音。在他的时钟准点报时的时候,他听到电话那头沉闷的钟声。
他抵达医院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一乘寺,哪里都没有。
但是那通无声的电话听上去实在太像是求救的信号,所以他只能焦急的寻找,伴随着过于大声因而显得有些走音的呼喊。
他的呼唤吸引了医院很多人的注意,但是转过头看他的人当中始终没有那个他真正要寻找的人。
时钟又响了一声,鸽子飞过他的头顶。他下意识抬头看,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的画面。看向鸽子的一乘寺心中究竟想的什么,自诩为了解一乘寺的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那个人的内心。
它被封闭起来了,而这次,或许就是最后的考验。
视线放平之后,他看到一乘寺就在他前方不过百米的距离。一个医院大楼与进出车辆交汇的拐角处。依然看着早就没有鸽子痕迹的天空的一乘寺,没有注意到身后救护车的到来,而救护车由于处于视角盲区,似乎也没能注意到一乘寺的存在。
曾经在电视剧中看过无数次,吐槽过无数次的桥段竟会发生在他身上。而现实是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推开一乘寺。
好在医院有专门的协调人员,在关键时刻注意到一乘寺。等他冲到一乘寺身边时,除了惊呼未定抓住对方的手臂之外,任何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谁允许你碰我了?”
失神的一乘寺恢复了,却立刻转头恶狠狠地斥责。
他心里满是火,已经被一乘寺的懦弱执拗,和时不时转换的人格搞得心烦意乱。在他的判断中,一乘寺刚才的行为已经被定义为寻思,此刻也不再留情面,甩开一乘寺地手臂,“要死的话,离开我的视线就随你便。”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乘寺目瞪口呆,嚣张气焰也消了大半,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刚被抓过的手臂,不停眨眼,仿佛不愿接受刚发生的一切。
“是我害死的。”
“什么?”
他没听清。
“一乘寺治,我的哥哥,是我害死的。”
他联系了一乘寺夫人,要求对方告知他有关于一乘寺治事故当天的详细情况。在通话的途中,他想起与一乘寺的第一次对话,当他问及对方手腕上的伤时,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不配活在世界上’。
刚挂了电话,门铃就响了。
“我可以进来吗?”
这句话用了敬语,他知道一乘寺又再度恢复了。
走进屋的一乘寺看上去惴惴不安,手脚僵硬。他的确是告知过一乘寺自己的住址,并叮嘱有需要时可以来。不过一乘寺一次也没有来过。在这时候选择敲门,他觉得自己或许终于得到了一乘寺敞开的胸怀。
“要喝水吗?”
他试图缓解一乘寺的紧张情绪,又让这个小孩在沙发上坐下。
“本宫医生,之前的事情……十分抱歉。”
似乎在等待他的开口,并以此作为他们之前冲突缓和的信号,几乎才刚一坐下,一乘寺是忙不迭的道歉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有几分酸楚。
在看到一乘寺的第一眼时,他就后悔了。实际上他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责怪一乘寺,尤其是不知道事件全部过程的他。
直到打了那通电话,他才知道一乘寺长久以来,一直对自己兄长的死抱有什么样的心态。
这是一种自我惩罚,一种毫无理由的归罪。
他悔恨自己对自己的病人有了超乎病人以外的情绪,这或许是心理医生与其他医生不同之处。他个人的性格也是缘由,不算理性,过于容易移情。但是,莫名地,对于一乘寺,他自行放下了所有医生与病人之间该有的隔阂。
太想要去关怀,去拯救这个小孩了。
“不,”他将热茶放在一乘寺面前,有些挫败,“我不应该吼你的。”
一乘寺看向他的眼神是终于松一了口气的,像是抓住了自己这一块唯一大海上的浮木一样安心。
“本宫医生你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好的。”
一乘寺瘦削的身体呈现出紧张的态势,缩在一起。似乎想要从这个地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其实我是一个很坏的人。”
以此作为开始,他终于能够第一次完整地对一乘寺进行共情。
“治兄从小就是一个天才,得到比我多的关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本不关他的事,但是我却将一切过错都归因于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乘寺治就好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世界上就真的不再有这个人了。”
根据一乘寺夫人所说的,一乘寺应该是看着哥哥在自己面前死去的。过于震惊而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医院,是路人打了急救电话。
等到一乘寺夫人赶到的时候,一乘寺治已经不治身亡,一乘寺满身是血地站在手术室门口。
“那时候的小贤应该是很需要我的,而我却只顾着自己的伤心,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给他。”
他无法想象那时候一乘寺的绝望。失去哥哥之后,仍旧没有及时地得到来自父母的关爱。
“我很想要放下这件事情,所以看到妈在清理治兄的东西时,我的内心是轻松的。但是,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背负治兄的死一辈子。”
一乘寺是想要被拯救的,只是自己不太确定是否要在这个时候。一乘寺治既是一乘寺的阴影,又是其难以割舍的至亲。既嫉妒痛恨,又羡慕。因为确实恨过,所以再自然不过地将自己兄长的死揽在身上,也将此作为了自己不配被爱的永恒的枷锁。
“你不是坏人。”
他把一乘寺轻轻地抱住,一点力也不敢使。他觉得现在的一乘寺仿佛一缕青烟,他甚至不敢确认其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他只好借助他成年人宽阔有力的臂膀,小心翼翼地环绕。然后他发觉,这副身躯,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薄。
“你哥哥的死也不是你的错。”
他能够感觉到一乘寺从进门开始就不安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身体也开始回温。既不挣脱,也没有回应,仿佛在反复确认他是否可信。
“你不用再赎罪了,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初次见面时一乘寺的背影。行走得跌跌撞撞,仿佛即使路就在眼前,也不知到底该往哪个方向。瘦削地肩膀勉强地将衣服撑出一个轮廓,却像在下一秒就会整个消散。是如此真实,而又似乎不存活于世地逃逸着。那时的他就觉得自己注定要拯救这个人,拯救一乘寺贤。
“我可以吗?”
“可以的。”
然后,他慢慢地收拢怀抱,直到感觉一乘寺也用自己的手,紧紧地将他回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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