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Paradise」

夜阑

 

“怎么说？”

八神太一挂了电话，脸上露出失望又有些期待的表情，“说是只能暂且等到明天上班时间了。”

结果不算出乎意料，但确实有些麻烦。

他望向那个看上去锈迹斑斑却意外牢靠的锁，叹了一口气。

“抱歉，都怪我心血来潮把你叫到这里来。”

话是这么说，眼前这人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抱歉的神色，倒不如说过分神清气爽了。

“真的吗？”

“真的。”

“那你把这锁砸烂吧。”

似乎不敢相信他是认真的，八神太一呆愣了好几秒。

“真是冷淡啊，阿和。”随后嬉皮笑脸地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再怎么说月岛高中也是你的母校吧。公然破坏学校不是一个优秀毕业生的所作所为哦。”

他扬起拳头，八神太一配合地往旁边躲了躲。

说好的怀旧之旅，现在却连家都不能回。当时就不该脑袋一热答应八神太一的这个提议。

“你不觉得，这里充满回忆吗？”

八神太一站在窗户边，一半脸被月光照亮。面上表情安定祥和，令他的思绪也有些不受控制地回溯。

“我可不像你一样是个念旧的人。”

他的好友也不揭穿他的口是心非，只是露出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

“这样吧，”八神太一兴高采烈，从窗边走回到他身边，“我们来玩‘划拳输掉的人告诉对方一个从未说过的事情’的游戏吧。”

“谁要玩——”

“石头剪刀布！”

八神太一一副得逞后洋洋得意的表情，“你输了哦阿和，我准备好了。”

他有些痛恨自己身体的应激反应，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这夜看上去还很长，八神太一性质昂扬。久别重逢，他突然不想坏了这样的气氛。

“我想想看——”

他就地坐下，八神太一也坐下来。

夜间断电后的教室浮动着宛若闪光的细小颗粒，被某一阵细风吹开，像纱一样颤动。这间教室恰好能够接到月光的惠泽，使他们能够看清彼此。

过于安静的环境之下，仿佛连时间都静下来了。

月岛高中仍旧是那时的模样，甚至身边的每一个桌椅，都似乎静止着等待他们的归来。

这气氛过于微妙了，也过于平静了。直到看到夜空中某一颗似闪着异色光芒的星辰，他才敢于确定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

这一天也像那天一样，平静之下隐藏着几乎随时可来的震荡。

“我戴过你的护目镜。”

“啊？真的假的？”八神太一吃惊地变换着语调，有些迫不及待地接着问，“什么时候？”

“这是另一件事了。”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八神太一吃瘪的脸永远是最令他开心的事情。

“那好，接下来就让你继续说。”

事情哪会永远如人所愿，即使那人是八神太一。

嗷嗷叫着的人脑袋撞到了桌角，一阵佯装的嚎哭之后，还是不得不为了公平继续游戏。

“阿和你打人其实一直不算痛。”

这算什么不知道的事情。他在内心吐槽道，顺便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跟八神太一打过的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明看不惯对方的处事方式，却坚持不懈地磨合着。

“继续继续！”

八神太一嚣张地吵着，吵走了他的好运气。赢了的人，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不知道希望从他这里听到什么。

“你还记得在数码世界，杰斯兽把我们分开的那个时候吧？”

“记得。”

八神太一一直兴奋的脸上也终于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对故人的怀念。

“还以为死定了呢。”

他一拳挥了过去，八神太一没躲。

正如同刚才所说，这一拳打上去根本不痛。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暗示。对于那个最可怕结果的回避，和眼前现实的再度确认。

这一拳实实地落在八神太一坚实的胸口上，安抚了那几乎就要倾斜而来的噩梦。

“在那之后我们回到了现实世界，那一天夜晚，是我觉得自己离你最近的时候。”

八神太一看着他。是一种凝视的看。仿佛正在再三确认他说的话。

“你还说呢，那时候我生死未卜，你在现实世界，我在数码世界。别说离我最近了，你甚至没想过来找我吧。”

这是一个玩笑。他不必去接，也不必解释。八神太一都懂。若是真的去找了，反倒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吧。

只是他们之中某个人极其需要一个点来转移那份突如其来的信息罢了，而这个人也正在用舔嘴唇和把脑袋稍稍侧向一边的行为掩盖自己的慌张。

他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八神太一，也惊觉时间让他变得更加坦诚。

“为什么？”

“什么？”

八神太一没头没脑抛来一个问题，又敢面对他了，目光灼烧着他。

“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个时候离我最近呢？”

“游戏不玩了？”

他已经想好了一万句嘲讽八神太一的话，却又在下一秒言辞尽失。

“嗯，”八神太一突然地认真，“游戏只是借口罢了。”

阿和，我想更加了解你。

在万千句情话或是表白的话里，这一句算不算，他不清楚。

他们也不是应该互说情话的关系，至少目前，在所有人眼中，是用拳头对话的相棒。

但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望着倒错的两个世界互为天地，而这之中八神太一难寻的时候，他突然体会到了曾经八神太一有过的感受。

那是在成长的期间逐渐觉醒的，对于生命的感悟。

那些被他所诘责过的， 八神太一的懦弱也好，犹豫也好，甚至作为‘你变了’的理由……都源自于此。

对于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惧。

“那个时候，加布兽来找我，它说……”

“他说？”

“不，没什么。”

“没什么的话那就接着说啊。”八神太一顶着刺刺的脑袋靠近他，露出急切又诚恳的表情，“呐阿和，告诉我吧，那个时候你的心情。”

记忆里，自己虽是个敏感的人，流泪的次数却数的清。这是有些羞于启齿的过往，被石田大和所谓的自尊挟持着，最好成为他和那几只数码兽守口如瓶的秘密。

八神太一想知道他那时候的心情，他却连自己都不清楚。

是什么心情呢。

加布兽说想要一直陪着他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呢。

因为所有事情一股脑接着来，发生地太快，应接不暇。被麻木的情绪，直到加布兽说他还像个小孩子时才终于刺痛了所有的感官。

不知不觉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学着大人想要抗下所有的一切，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肩膀根本不够承担自己所想。在幻觉破灭的瞬间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的懦弱，而这些，八神太一早就察觉到了。在被他嘲讽与挥拳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

同样是在长大，他的心却仿佛一直停留在小学五年级。拯救世界是多么迫在眉睫又过于沉重，但是这件事情，却是直到八神太一生死未卜之时他才察觉。

“我很害怕。”

但是这份害怕姗姗来迟。也因此而格外剧烈。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们能够打败秩序兽吗，万一伤到迪路兽和缅因兽，小光和望月会怎么样。如果不去战斗，属于未来的希望究竟还有吗？我们的世界到底会怎么样。现实世界的重置会造成哪些损失，还有——”

他停了下来。

这些都是名副其实的，从未说过的话。对伙伴，对阿岳，对加布兽，甚至对自己，都是从未说过的话。

当大脑回到那个混乱而无助，又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他觉得那个力不从心的自己又回来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绝望当中寻找那个唯一能够燃起火焰的希望。然后，八神太一回来了。

“还有？”

八神太一问。

“你在哪里。”

到此为止，夜已过了大半。夏虫的鸣叫似乎没有终点，唯一带来安慰的是间或吹进来的凉风，清热解火，却也将他们两人各自的味道搅在一起，连呼吸都小心谨慎。

八神太一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也不太想和身边的人四目相接。应该是很难以应对的尴尬场面，仅仅是以好朋友自居的话，尚且无法恰当地处理。

“阿和你长大了。”

八神太一抬起手，似乎想揉他的脑袋，却最终没有下手。

“……啰嗦。”

有一瞬间他们意乱情迷，想要靠近彼此。八神太一想要用手掌来确认他的存在，他也愿意凑过去感受八神太一的温度。

但仅仅是一瞬间。那瞬间之后又各归其位。

“抱歉。”

“干嘛突然道歉啊？”

“抱歉那个时候没能及时赶来。”

八神太一在道根本不需要道的欠，但眼神中确实是有着懊丧的。

“我好像错过了阿和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阶段。”

“我的人生还很长，不要自顾自地胡乱定义。”

他忍不住对八神太一实施了一记肘击，后者吃痛地半眯了一只眼。

“那，我和你约定，今后你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阶段，我都不会再缺席了。”

“谁信你。”

“那就信我一次吧，阿和。”

“随、随你便。”

“那我们拉钩。”

八神太一还真对着他微微弯曲了小指，一副期待至极的表情。他装作不耐烦地拍开那只有着好看肌肉线条的小臂，吵嚷着要继续游戏。

“别想着耍赖，”他毫不让步，“离天亮还早着呢。”

“那我想想看。”

八神太一苦笑着又一次顺了他的心意。

“我曾经因为在桌上乱涂乱画被罚跑过操场。”

“这算什么啊。”

“那你想知道什么？”八神太一凑过脸来，“一些隐私吗？比如我喜欢谁之类的？”

“不想知道！“

他把八神太一推开，“我要睡了。”

“真的睡了？”

“睡了。”

“阿和？”

“……嗯……”
       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在梦里他看到八神太一，穿着月岛高中的制服，脖子上挂着那个他曾经戴过的护目镜，叫着他的名字，使劲朝他挥手。

阿和。阿和。

台场的彩色摩天轮不分昼夜地旋转着，彩虹大桥之下是泛着水光的波浪。海鸥号不止一次地抵达，又载着人离去。

富士电视台。自由女神像。桥下的聚集地。做不完的参考书。卡擦一声留下影像的照相机。单车撵过地面细微的声响。和穿着制服聒噪的中学生。

他想回到那样的时光。

 

 

“阿拉？”

负责开门的员工第一个发现了他们，那时阳光刚刚好照进教室。

是月岛高中的老员工了，他们也认识。

他有些恍惚。

这太像被突然叫醒的一个午觉了，甚至能够在记忆中找到一模一样对应的片段。

“你们怎么进来的？”

“您早！”

八神太一打了个招呼就想跑。

他很快反应过来，所谓的“这个锁没法打开”这回事根本不存在。

“八神——”

“哇好可怕啊以姓相称了！”

他追着八神太一跑过教学楼，路过操场。在开始有人进出的校门前，他被纳入其中，觉得自己似乎终于回到了最想要回去的时刻。

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与过往的石田大和相交了，在那个一如既往带着不耐烦却又侧耳倾听的自己旁边，是聒噪而年少的八神太一。

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这份神交很快就过去了。在被扬起的尘土之后，是背对着他因跑步而气喘吁吁的八神太一。紧接着，这个人转过身来，就如同梦中所见地叫他的名字。

阿和。阿和。

他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